粥味盘尼西林

云层好像一片肋骨

【第68朵白玫瑰】半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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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阿绾 

 *没怎么看过民国向文字,我流闯关东式民国,看看就好




(1925年,北平,天津卫,上海)

 

 


 

夜里落了不小的雨,青石板路上的坑凹早已蓄满了,灰败天光下乌蒙蒙亮着。孙弈秋昏昏沉沉地醒来,瓦片正滴滴答答垂着水,院中央的两盆蝴蝶兰被浇得湿透,此刻蔫得不成样子。他推开门望见满地狼藉,心里先是一惊,随后开始缓慢抽痛起来,顾不得固执的雨丝飘摇,挽了袖子把尚完好的花盆搬进东房。


“弈秋,弈秋,”邻屋的赵叔隔着门唤,“前厅有客人来哩!”


“就来了!”他顺势回道,擦干净手,利索地换上长褂,抬腿往前厅走去。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孙弈秋忽然住了步,透过屏风不大的空隙瞧见花厅中立着的两片影子。不怪他过分谨慎,北平总共就这么大地界,稍加煽风便掀起巨浪,北洋军阀里的几只拳头攥得死死的,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北平夹在这些拳头中间,像个惹人怜爱的姑娘家。空气虽然见不到黑蒙蒙的硝烟,但子弹却着实明晃晃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他不想无端滋生些事来,毕竟在这摇摇欲坠的当口,保全自己已是难上加难。


“嗳,吴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看清楚来人,这才上前几步行礼,幸好来的是老熟人吴恪之,不然他劝对方打道回府的话可老早就准备了一肚子。


吴恪之正与身边的年轻人攀谈,见他出现,脸色也少有地松动:“大清早特地来叨扰孙老板,若非要事,自然不忍搅您清梦。”


“哪里的话,”孙弈秋温和地笑笑表示不在意,赶忙搬来红酸枝椅请他们坐下,“闔钏堂的生意还总要您来照拂。”说着他起身去屏风后沏茶,茉莉味香,袅袅升腾至整个房间,却不惹人倦恶,“昨儿落了一宿的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吴叔叔与我今日来,是有要事想求孙老板,”年轻人谢过他,呷了口茶,微蹙的眉也稍稍舒展开来,“家父寿辰将至,我家老爷子平日喜好古玩文藏,吴先生乃家父挚友,日谈间便提起了您。今天来,是想问问孙老板这里可有什么合适的物件?”


孙弈秋当即了然,抬眼仔细打量对方一番,未等出声,吴恪之便挥了挥手,道:“这倒是我的不对了。来,弈秋,忘记介绍我这位世侄,上海霍家的少爷,霍震霄。”


霍家的名声不仅在华东,连华北平原也称得上响当当。“五卅惨案”之后,三大亨之首霍天洪忽然携妻儿离开上海,顶着不安分的枪炮声,北上千里在海河边落下脚。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霍天洪是为了躲避张万霖的报复,不得不暂时北上保家护子。也有人戏称是霍老爷子的旧相好定居天津,霍夫人林桂生不依不饶非要做个了结,才有了这么出洋洋洒洒的闹剧,之后总归要回上海,天津卫终是闹不出什么浪花。


再说到霍震霄,霍天洪的亲骨肉,自不会比他老子差到哪里去。天津军校毕业没多久,因为狠狠收拾了欺侮游行女学生的英国长官,被抓起来蹲了一个月大狱。那可是天津第一模范监狱哪!管你是玉皇大帝还是天王老子,进去的先扒一层皮再说。可霍震霄不但接连平了几个监号的乱子,连天津第一大帮海河帮的四当家袁武吉也叫他教训过一通。虽说年纪轻轻背了点仇债,但有他爹娘在,那些痞子混混也不敢奈他何。


孙弈秋冲他微微欠身:“孙某久闻霍少爷大名,至于贺礼,巧了,有一样或许能入得了您的眼。”


他离座去内屋取,不一会儿捧着一只巴掌大的锦盒走出来,颇为小心地放在面前的桌上。


霍震霄伸手打开了锦盒,里面躺着一块砚台。


“砚台仍属肇庆的端砚为上品,”孙弈秋抹去盒沿的落灰,道,“现世流传于民间的端砚更是少之又少,我这一块,也是费了不少气力才寻来的。”


霍震霄听罢细细看去,砚台正面镌着一条正欲腾舞的龙,纹理极细腻,神情栩栩如生,稍稍用力便能挣脱出顽石的禁锢一般。未雕刻花纹的地方润滑娇嫩,反射出幽幽的光,烙进了他的瞳孔。


他心下一动,脱口而出:“就是它了,孙老板果然是好玩之人,家父必能喜爱有加。”


“既然能得霍少爷偏爱,这块砚也算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孙弈秋又为两人添了次水,语气依旧不咸不淡。


“那怎么行!”霍震霄有些急,“钱自然是要给的,多少钱您开价便是。”


“古物不能仅用金钱衡量,”孙弈秋缓缓咽下茶水,“我看这端砚倒是与霍少爷的秉性相配,这就是人与物之间的缘分了。能为它们寻觅到有缘人也是我的幸运。”


“这——”霍震霄仍要推辞,吴恪之替他揽过话头:“那我可又要卖您一个大人情了。”


“您这是哪儿的话,先前说了,铺子生意都是您照顾,这点人情不算什么。”孙弈秋望了望门外,“快晌午时分了,要不我做东,两位留下来吃个饭?”


吴恪之与霍震霄连忙婉言谢绝,孙弈秋也就不再坚持,包装好那块砚台交给霍震霄,送他们出了门。


雨天不方便开车,两人都是步行来的,但并不急着赶路,因此步子也渐渐慢下来。霍震霄穿过马路,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风雨中微微合上的门,孙弈秋正立在门边,眼神似有似无落在自己身上,一不留神视线撞上了他的。


霍震霄忽地记起那屋子里隐忍的茉莉香,不知怎的就笑了。

 

 


 


如果抛去其他不便明说的要素,霍天洪的寿辰倒的确是个结交大人物的绝佳场合,况且林桂生的娘家人在津门也颇有头脸,就算不为三大亨之首,看在林家姑爷的份上,天津卫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也得为一张请帖而抢破了头。


霍震霄在北平驻足停留几日,并不急着回家里去。除却霍天洪的寿礼,他替林桂生又寻到一间老字号裁缝铺,挑选出一块暗红面的真丝料,订做了件旗袍,约定祝寿前一天托伙计送到家里。海河帮那档子事儿,叫霍天洪出面反而起不到多大作用。霍震霄出狱后,林桂生派心腹给海河帮大当家袁文会送去一颗子弹,意图再明显不过,纵使袁文会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北平不要命似的连着下雨,却丝毫没有波及到天津的晴好。陈峥安排完下人们的活,打算溜到后门抽根烟歇歇,好不容易找了块阴凉地方,一摸口袋,火柴不巧落在了二楼露台。正发愁不知怎么找乐子的当口,抬头瞥见铁门外站着个一身长褂的年轻人,模样似乎从未见过,距离不算近,他只能勉强看见对方白得发透的脸。


陈峥转了转眼珠,心下起了逗弄的念头。他把烟随手夹在耳朵上,清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对方注意,接着大摇大摆走出门,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来一出先发制人:“这位小哥怕不是走错路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一愣,不自主眨眨眼睛,拎着包裹的手跟着紧了紧:“我……之前霍少爷在北平时,曾找我家师傅做过一件旗袍,今天是约好送来的日子,我是来给霍少爷送衣服的。”


他声音不大,却十足透露出一股有力的中气,反倒让陈峥多给了几个正眼瞧。他站的地方没有树荫,不多时汗水淌满额头,连带着那张雪白的脸如浣洗过的月轮一般,说话时右眼边的一颗小痣轻轻浮动,像一点灰。


美中不足的是这粒灰,画龙点睛的还是这粒灰。


陈峥嘴巴发涩,着了魔一样伸出手要去抹掉那颗痣,他几乎要触到那人微颤的睫毛,忽然耳边响起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陈峥,把手放下。”


说话的不是霍震霄还能是谁,孙弈秋见到熟悉的身影,好歹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陈峥的动作。


“孙老板,怎么来的是你?”霍震霄语气平平,仔细听却隐约藏着笑意,“幸好我出现得及时,不然不晓得他又要对你耍什么花招。”说着指了指陈峥,顺便甩过一个眼神叫他先闭嘴。


“吴先生跟我说天津出现了《墨葡萄图》的真迹,我听完就再也坐不住了。刚好杜师傅住的胡同离我不远,平日大家街坊邻里都是熟人,一听我要来天津,就嘱咐我把旗袍也一并带来。”


“旗袍?”陈峥眼睛一亮,忍不住插嘴说,“好你个霍震霄,我就知道你对香云有意思,不仅藏着掖着不说,还偷偷给她做了身衣服——”


眼看霍震霄神色有些不对劲,像是忍耐着没发作。孙弈秋掩唇咳嗽两下:“杜师傅缝制这件旗袍时,孙某正巧路经铺子取衣服,衣料是杭州送来的上等丝绸不假,可花纹勾的却是金色牡丹,富丽华贵,着实不搭大家小姐的风格。”权当还他刚刚帮自己解围的人情。


“人家孙老板都比你懂得多。”霍震霄朝孙弈秋投去感激的目光,再面对陈峥时脸色不大好,他冷着脸把陈峥耳后的烟取下来,使劲捻了几下塞回对方的裤兜里,“这衣服是给我妈做的,我对段小姐一点心思都没有。”


陈峥张了张嘴巴,知道霍震霄今天是不会帮自己说话了:“得,我看您两位爷是合计好了在这一唱一和教训我。既然是震霄的旧识,那我回屋接着忙,你们继续聊,不打扰二位雅兴。”说完脚底一抹油,溜得倒比谁都快。


霍震霄生怕陈峥又吐不出什么好话,见他背影消失在霍家大宅深处,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接过孙弈秋手里的包裹:“孙老板辛苦了,北平和天津虽相邻,但一路奔波也着实劳累。若您不嫌,这几日便在霍某这里住下吧。至于徐青藤的《墨葡萄图》,先前我也略有耳闻,不出意外应该就在家父的寿礼中。另外,那方端砚他很喜欢,也跟我说有机会想当面向您道谢。”


孙弈秋低着头不说话,好半天才喃喃:“那……承蒙霍大帅偏爱,孙某在这里先谢过少爷。”


“孙老板不必跟我客气,”霍震霄走在他前面带路,“以后称我震霄便是。听吴叔叔说孙老板是甲辰年生,我是戊申年人,此外还要唤您一声孙兄了。”


孙弈秋急忙摆手道:“霍少爷客气了,叫我弈秋就好。至于那四岁,不过是几百个日夜轮转,谈不上什么先后之分。”


“好,弈秋。”霍少爷倒伶牙俐齿得很,一颗尖尖的虎牙在唇边转瞬即逝。这一声“弈秋”叫得灵巧又俏皮,任谁听了都要欢喜。


孙弈秋疑心这人虽表面不见波澜,实则心底正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一样快活,只好也轻轻回了句:“嗯……震霄。”

 


 

 


晚宴觥筹交错,孙弈秋靠在墙边抬头打量天花顶吊着的灯。他向来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但所幸在场的人并不以同他结交为目标。霍震霄正被一群交际花包裹其中,孙弈秋望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捂着嘴巴吃吃笑了两声。陈峥这时凑上来,递给他一支红酒示意他接着,他又立刻恢复了不苟言笑的表情,摆手谢绝:“我不喝酒。”


“这可是从意大利那边过来的洋货,不醉人的。”陈峥容不得他推拒,硬把高脚杯塞进他手里,“孙老板,那天的事还多有得罪,您可千万别跟我过不去。”


孙弈秋只好接下,哭笑不得:“怎么了?”


“那小子后来可拧着我耳朵教训了老半天呢。”陈峥说着捏了捏耳垂,“不过我认识他这么久,这小子可真不像是乐意鼓捣文玩的人,孙老板怎么跟他认识的?”


孙弈秋知道他言指霍震霄,便老老实实回答了。


他们交谈的角落灯光昏暗,并不惹人注目,霍震霄的视线越过舞池里旋转的红裙,落在孙弈秋身上时,之前的不耐已全然蒸发,空间富足的暗色浅浅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他实在与暗红色很相衬。未等霍少爷收回目光,四周忽然响起阵阵低声惊呼,眼前面色苍白的女人丢去先前娇笑的伪装,红酒晕渍的位置不算显眼,她甚至来不及张口道歉,便被人礼貌地架住胳膊送出大厅。霍震霄招手唤来下人另准备一套新西装,女人之前佩戴的玫瑰挣扎中跌落,此刻被往来的人践踏得狼狈,碎成一滩污泥,很快就会有人收走它,随意将其处置为花园里的肥料。他擦干净手,瞥了那残败的花一眼,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舞会。


孙弈秋早些时候被陈峥拉来露台,内心却并非十足的不情愿。一来偌大的霍公馆,除霍震霄外他也只认识陈峥这么个好作弄人的主,再有则是打心眼里想离这等场合远远的。“还是这儿好,没有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别看我像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心里实在对富人的社交介隔得慌。”陈峥大剌剌地点了支烟,又拖来两张藤椅,“孙老板也坐,别傻站着。”


“……您别叫我孙老板了,叫弈秋就成,我也没比震霄……霍少爷大几岁。”孙弈秋手里抓着陈峥塞给他的玻璃杯,他脸上有时不太能藏住什么情绪,眉眼因局促绷得紧紧的。


陈峥一乐:“我以为你比他还得小几岁呢,敢情是生了张娃娃脸。”随即话锋一转,又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做起了老头子才乐意做的生意。”


孙弈秋被他此番调侃,倒也不恼,只沉住气静静回答:“孙某做的是家里传下来的老行当,祖宗给的饭碗,丢了则是大不孝。又自幼跟随家父学习着鉴赏文玩,时间长了,与它们便生了感情。外人眼里蠢钝的死物,到我这儿皆是能开口说话的历史。”


说完他抬起头,夏日夜里晴朗,星子一粒粒撒在纯黑的衬布之间,看过就叫人再也挪不开眼。陈峥顺着他的动作也向头顶望去,“今夜星星还真不少。”


“陈先生也喜欢赏星空?”


“哎,我一大老粗,听不来你们读书人文绉绉的措辞,”陈峥掐灭了烟头,“喜欢谈不上,纯粹是觉得好看,香云那丫头倒是挺喜欢这些浪漫的玩意儿,也是,小姑娘家,没见过什么污浊险恶。”


他话里有话,孙弈秋不好多问,再探去目光时,陈峥却饶有兴味地看起上层星夜。另一边霍震霄匆匆换了件外套回到宴会,却四处不见孙弈秋的身影,连带着陈峥也消失了。他随便编了个借口,支开身边层叠的姑娘,又躲过不停过来询问的下人们,想了想也来到露台,赶上两人正仰头望着天。霍震霄一眼看见孙弈秋身边案几上的酒杯,表情沉了沉,“做什么呢?”他声音不大,却在相对僻静的露台卷起一阵风。


“你怎么也出来了啊?”陈峥先坐起来,“宴会实在没什么意思,我带弈秋来露台吹风。”


“一口一个弈秋,叫得倒是挺熟练。”霍震霄皱皱眉把他赶开,“别在这故作斯文了,香云还在舞会上等你呢。”


“怎么的,吃醋了?”陈峥歪着脑袋挤兑他,“嘿我就叫了怎么着?弈秋,我妹子还在等我,我就先走一步啊!”说完撒腿就跑。


霍震霄来不及追上去打他一顿,便顶替了陈峥的位子坐下,衣料带着淡淡的熏香飘进孙弈秋的鼻子,他稍微放松下来,再说话时语气也软了许多:“里面多热闹,怎么跑到这荒凉地方来了?”


“不喜欢那些叽叽喳喳的婆娘。”霍震霄脸色缓和了不少,“刚刚陈峥没说什么冒犯你的话吧?”


孙弈秋笑着摇摇头。


“他也是闲得发慌,才说要带我来这儿。这里静,透透气也舒服。”


“你不喜欢那种场合?”


“嗯,我这人平日闲散惯了,一来这种宴会浑身发紧,吃喝也不知其味的。”


霍震霄沉默半晌,又道:


“……刚刚陈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孙弈秋就忍不住发笑。


“陈先生是个好人。”他认真思考了半天,好容易憋出这么一句,“你可千万别为难他。”


“我和陈峥是在天津监狱认识的。”霍震霄不打算接他的话,继续自顾自说,“他这人就喜欢耍威风,我刚进去那会儿处处想我拜他做大哥。后来嘛,打过几次架,我把他打服帖了。”


孙弈秋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霍震霄咬牙切齿满目猩红拳头沾血的样子,霍震霄见他抿着嘴角,低声反问:“你不信?”


“倒也说不上不信,只是……想象不出。”孙弈秋如实讲出心里所想,“霍夫人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被关进满是豺狼虎豹的第一监狱?”


“还是她叫人不要把我保出来的。”霍震霄双臂在脑后交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嘛,年轻气也盛,她就是想我吃点苦头,好让我知道革命理想不能当饭吃。”


“接着说我和陈峥的事,”他撇过头看向孙弈秋,“其实第一监狱里不全是下三滥的货色。”


他心底压着这些事太久,终于遇到一个除陈峥外有好感的同龄人,便想着一股脑全倾诉给对方。孙弈秋听得目瞪口呆,尤其听到霍震霄与陈峥为了给工人领袖胡毅东报仇而杀掉典狱长朱焱龙时,心神更因面前青年的一腔热血而激荡起来。


“虽然一开始我不待见陈峥,可后来发现他是个能过命的兄弟,我爹又是他干爹,他一直想娶香云——哦,香云就是我们当初救下的那个被洋人凌辱的女学生,在监狱里,她父亲也没少帮我们疏通关系。”半晌听不见对方开口,他止住话头,“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孙弈秋缓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孙某同霍少爷相识不过短短几日,霍少爷就这样掏了心窝子说话。”


“叫震霄。”


“……为什么如此信任我?”


“我挺喜欢你的,和你说话的时候能让我完全放缓情绪。”霍震霄微微一笑,也不觉得他的疑虑有什么问题,“你与我们过的完全不是一种生活,不用刀口舔血,也不必整天担惊受怕地想些生死攸关的大事。我没怎么到过北平,但经过那些胡同串子时却没来由的感觉亲切,冬天能咬着冰糖葫芦玩雪,夏天坐在门口喝茉莉花乘凉。至于上海,那又是另一番风光了,忙碌的码头,不眠的汽笛,弄堂阿婆的吵骂,靠在洋楼的小窗边能窥见高大的梧桐。”


孙弈秋脸有些发烫,他想说点什么来矫正霍震霄的想法,却再次被对方揽过话语权。


“对了弈秋,谢谢你今晚陪我看星星,良景佳人,我都很喜欢。”


年轻的古董铺老板猛一抬头,霍震霄早已离开了露台,身后跟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寻他过去的仆人。孙弈秋下意识想拿起酒杯回宴会厅,霍震霄背对着他,抬起手臂,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高脚杯。


孙弈秋因他最后一句话怔了良久,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真正含义到底是什么。

 

 


 


宴会过后几天,孙弈秋忽然被霍家管家招呼到待客室。


“孙老板不必恐慌,我家老爷尤其喜欢您那方端砚,整天嚷着少爷有心,少爷便说了跟您见面的事,因此老爷想当面向您请教些古董文玩的规矩。”


孙弈秋听罢,紧忙拒绝:“孙某不敢当。霍大帅身边定有不少内行的高手,弈秋一届小辈,说什么也谈不上请教的事。”


“孙老板实在是过谦了。”


洪亮的声音忽然插进他们的对话,孙弈秋回头看去,霍天洪走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方砚台,果真是喜爱有加。他遣退四周下人,孙弈秋还没想好如何推辞,“大帅,我……”霍天洪打断他,随意挥手:“先坐下吧。”


“大帅说笑了,晚辈在鉴赏大家前也仅是班门弄斧,您说向晚辈讨教可使不得。”


“用不着那么生分的称呼,”霍天洪乐呵呵的,“跟着香云叫我霍叔叔就行。”见孙弈秋又要拒绝,他补充道,“你这孩子跟震霄阿峥他们不同,年纪轻轻却不浮躁,尤其还是文玩这行的老手。那两个孩子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见多了,难免会学来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您这话说得不对,”孙弈秋正色道,“我倒觉得,霍少爷是少见的性情中人,一身正气与满腔热血正是沸腾的时候,这点我要向他学习。”


“这世道谁都不可或缺。”霍天洪又将孙弈秋好好审视一番,心里感叹眼前的年轻人也是个可造之才。


“我听那小子说您特别想看《墨葡萄图》?”精神矍铄的老人拍拍手,管家走上前,小心翼翼将锦盒打开,取出来递给霍天洪。霍天洪仔细展开画卷,孙弈秋走上前,盯住整张绢纸,忽然说:“不对。”


“哦?”霍天洪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个不对法?”


“依晚辈看,画里的葡萄藤显得用笔过于拘谨,葡萄叶应是大块水墨点染成,而这幅画里的叶子甚至依稀辩认得出纹理,明显不是青藤老人的手笔——”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管家沉不住气,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这是段祺瑞段老总前些时日差人送来的寿礼,何来赝品之理?!”


霍天洪抬手制止了管家的喝问,看了眼神色自若的孙弈秋:“说下去。”


“徐渭作这幅画时,心情本应愁苦惨淡,因此笔法择草书,行笔豪迈却不肆野。这幅仿品虽竭力保持着原主的风格,但一些断笔处仍能看出仿者的不自信和犹豫,”孙弈秋一顿,“如果这些还不足以作为证据,那句题诗‘闲抛闲掷野藤中’中字下的叹号虽然与诗句分开,但依旧能看出中间有极淡的勾连纹理,说明是一笔连成。这幅画则完全看不到这样的痕迹。而真迹现在应该还在清朝陈希濂的后人手里。”


“好小子!”霍天洪伸手拍了拍孙弈秋的后背,青年这才惊觉自己的内褂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你说得不错,这一幅的确是赝品。”


一旁的管家面无血色,惊得合不拢嘴:“老爷,那您——”


霍天洪没有回答,只沉沉地看向孙弈秋:“这便是我们这些人身不由己之处。”


孙弈秋心下一动,紧接着便听见霍天洪继续说:“洋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日本人那边也一直没安分过,再过一段时日我会回上海,我不想震霄他们被卷进来。孙先生,老夫不在北方的时候,还请你多多照拂犬子。”


“您的意思——”


“我会让他跟你到北平住一段时间。”


孙弈秋抿起嘴,有些为难。


“先不说霍叔叔您这么器重我,按霍少爷那样性子,如果知道您暗中回上海,他是一定要跟过去的。”


“你们昨天谈话的内容我都知道了。”霍天洪转过身,脚步有一瞬踉跄,管家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挥手赶开,“乱世分开了很多人。”他叹了口气,像是记起了封尘多年的旧事,却只是浅浅摇头,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孙弈秋不是傻子,但一时间竟也讲不出其他的话。他机械地迈开腿走出房间,霍震霄抱着双臂,倚在门廊另一边,看见孙弈秋的身影,快步上前,关切地问:“老头子没刁难你吧?”


孙弈秋摇摇脑袋,心头一阵阵发堵,苦于不能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这几天怕攒的事多,明日我就回北平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霍震霄脱口而出。


“大帅能同意?”


霍震霄扭头看了眼会客厅,又别有深意道:“他管不了我。”


孙弈秋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慌乱中对上霍震霄的眼睛,两汪幽深的潭水快将他拖入其中,惊得他发颤。听到这话,他长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接着轻咳两下:“……离我太近了,震霄。”

 

 


 


将近半个月才回到闔钏堂,孙弈秋取下门闩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那几盆勉强在雨丝摧残下存活的兰花,赵叔把它们料理得很好,却依旧能从枝干中看出精神萎靡。霍震霄放下皮箱,被院子中央的古井吸引了视线,他对这儿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摸够了井口青砖又去看看西屋的花窗,正要一脚跨进闔钏堂,孙弈秋在身后叫住他,扔给他一块半湿的手绢。


“手脏,擦干净再进去。”


霍震霄心急火燎地擦完手,随着孙弈秋的步子又一次进了古董铺,似乎半个多月前的事稍才发生。孙弈秋也不再管他,握着细刷开始给柜子里的物件掸灰。


“从这条胡同出去右转,有间做吊炉烧饼的店,他家吊炉烧饼好吃,沿着大路往前走三个路口有春华楼,福建菜,也是老字号,但我更乐意吃山东馆子。估摸着你吃不惯炒肝,灌肠,也喜欢不来热豆汁儿。无聊时候可以骑自行车去真光戏院,不太远,里头放的都是洋人的片子。”


“我不无聊,”霍震霄笑得露出明晃晃的虎牙,“跟你一起怎么会无聊。”


“你就知道拿我开涮。”孙弈秋头也不回。


“我说的都是实话!”霍震霄急了,几步走到孙弈秋身边,将他堵在木柜与自己身前。孙弈秋一抖,刷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幸好没有碰坏什么东西,他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又反应过来霍震霄的脸就贴在自己耳旁,对方的吐息自齿间钻出,袅袅绕绕环住他的眼睫。


“……什么实话?”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微微偏头远离了那股暧昧的胁迫。


霍震霄凝视了他几分钟,这难捱的时间里,孙弈秋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得见壁钟指针发出沉闷的行走声音。


“……没什么。”


随着对方的呼吸逐渐远去,孙弈秋总算松了口气,高度绷紧的神经随之放松下来,以至于忽略了左耳一抹绯丽的浅红。


吴恪之时常带几件宝贝过来请孙弈秋谈谈价钱,不经意看到霍震霄的身影,眼里的惊愕持续片刻,正欲向孙弈秋问些什么,但看青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霍震霄有时参与进价格估测时,也仅仅指出来他的想法有异,想了想只得把话咽回肚里。


又过了一阵子,霍天洪在上海派人拍电报过来,孙弈秋目光掠过草草几行文字,蒋介石已在华南沿海一带率领国民革命军北上,军阀一派形势不容乐观。他把那页纸丢进火盆,肆意的火舌几下就将脆弱的纸页嚼碎。孙弈秋起身给店铺插上门闩,内院里霍震霄正与软面团搏斗,这时他才感受到些许暖意。前几日北平下了大雪,孙弈秋早早地把兰花搬回里屋,院中露出几块干净空地,他烧开水,沏上两杯香片,“先别揉了,喝口水暖暖。”


霍震霄闻言停下手里活,细细把指头上的面粉揩净,凑过去在孙弈秋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做什么!”孙弈秋红透了脸,抬起眼瞪他。


“额头蹭上瓦檐下的雪了,帮你擦掉。”霍震霄厚着脸皮迅速跳开,抱着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好烫!”


“叫你同我耍浑,”孙弈秋忍不住乐了,“活该。”


最后还是孙弈秋接手了揉面的活计,“你一大少爷做不来这个”借口将他赶开。霍震霄靠在门边,天色灰得阴沉,枯树枝上停留的寒鸦群叫声连绵喑哑。


“我爹来消息了?”


孙弈秋动作顿了顿,嘴上轻轻“嗯”了一声。霍震霄既然问出口,他也就不好继续装下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了。”霍震霄又新添了次茶水,“我是他亲儿子,怎么可能不懂老头子心里的算盘。”


孙弈秋不再说话,心又开始堵得发疼。


“弈秋,我想听你的故事。”霍震霄合上门,将风雪夜一并关在门外。


孙弈秋的故事远不如霍震霄的那么意气风发。不知哪位祖辈做古董生意发了家,后人就将这份祖业传承下来,孙弈秋的父亲在孙弈秋十三岁时患了肺痨,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几年后,军阀割据混战,期间北平易主了数次,战争是不长眼的,母亲只得带着孙弈秋改嫁到河北,好景不长,这苦命的女子也因新任丈夫的虐待上吊了。母亲一死,孙弈秋便独自搬回北平,收回了几张托远房亲戚保存着的地契,买了眼下住的小院,开起了闔钏堂。孙弈秋因一双能鉴别文物的好眼睛渐渐在北平小有名气,一次拍卖会上结识了吴恪之,只是不少文物都在炮火纷飞中粉身碎骨,或成为有权有势之辈炫耀身份的摆设,这点令孙弈秋尤为痛心。


“……抱歉。”


茶水冷了数次,孙弈秋饮尽余下的一点香片,霍震霄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热度温暖,他回握住他,微微笑道:“都过去了。”


冬天一到,除夕自然离人们不远。新日子一天一天近了,霍震霄忙着张罗屋子,扎好的红灯笼一串一串挂满了房檐。孙弈秋正愁窗花怎样都贴不整齐,回头一看红光冲天的屋子,哭笑不得。


“你怕不是把这当洞房了不成?”


霍震霄冲他一笑,双手环住孙弈秋的腰把他抱下椅子。


“是啊,我们的洞房,有何不妥?”


孙弈秋被他闹了个红脸,打心眼里却喜欢得紧。两人依偎在一起,看胡同里像鸟雀般活泼可爱的孩童嬉笑着点燃鞭炮。孙弈秋虽然不喜欢热闹场合,可又不想猫在屋里,让新年过得没有一点味道,他掏出手在嘴边呵了呵,正要捂住耳朵时却被霍震霄抢占了先机。


“手好好在口袋里揣着,天冷别冻坏了。”


火光点亮了小半片天空,霍震霄仰起头眯着眼,纵使光热明艳,也消逝得极快。


“你脸怎么这么红?”


“……冻,冻的!”孙弈秋嘴硬。


可惜棉衣太厚,霍震霄揽着人进自己怀里,耳朵贴上后背时听不到对方激烈如烟火的心跳。他身上也香,沉沉的,又有点店铺里头落寞的气味,霍震霄讲不出是什么味道。

 

 


 


开春后不久,霍震霄便要南下回上海,孙弈秋知道他思乡心切,并未阻拦。


“霍叔叔来电报说南方局势不容乐观,蒋介石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北上了。”孙弈秋将一页薄纸递来,“你路上要小心。”


“毕竟是自己老子,骨血连在一起。就算见了面他要打断我的腿,我也得回上海去。”霍震霄接过那封电报,折成小块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战争一旦爆发,可不仅是切断交通,经济停滞不前这么简单了。我连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未知——”


孙弈秋急忙把他的嘴捂住:“不许乱说话。”顿了顿又问:“你要参军?”


“谁知道呢,或许吧。”孙弈秋的掌心干燥温热,霍震霄整理好行李,冲青年勾勾手指,“弈秋,过来这里。”


“怎么——”


他的吻如骤雨落下一般急切,孙弈秋一时招架不住,被霍震霄扶住后脑才不至于向后跌倒。霍震霄贪恋地拂上恋人的眉眼,将嘴里苦楚的温度渡给他,顺带拭去了对方眼角噙着的泪。


那人的嘴里似乎总有极淡的茉莉花香,霍震霄额头抵着孙弈秋的,男人在狭窄的空间中轻微喘息,两行泪缓缓滚成清澈的痕。


三天后,霍震霄离开北平动身前往天津,从天津港口乘船去上海。


清晨孙弈秋从床上醒来,换好长衫,按照以往惯例走到前厅开门营业。没了霍震霄,原本热闹闹的厅里顿时落寞得清冷,孙弈秋嘲自己矫情,没遇见霍震霄之前不也是这么个活法?此刻却心头发痛,一缩一缩跳着,什么活计都做不好,眼前晃过的都是那人的影子。


吴恪之临近中午路过闔钏堂,孙弈秋正坐在门边,细细地擦拭一只香炉。


“孙老板?”


孙弈秋抬起头,放下香炉把吴恪之迎进门:“好久不见,吴先生。”


孙弈秋端来茶,吴恪之浅啜一口,许是才下来不久的新茶叶,进嘴满是苦涩。“霍家少爷走了?”


孙弈秋点点头:“走了有几日了。”


“回上海?”


“嗯。”


吴恪之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原位,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多说什么,只好告辞离去。


这些时日信件往来极慢,等霍震霄回信的日子,他重新练起了小楷。胡同里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一只猫,心烦气躁时,孙弈秋也不再强迫自己,而是蹲在墙根就着阳光抚摸着花猫背上细腻的毛。


待小楷练好,差不多又收到霍震霄的信件。他同孙弈秋讲述南方的战乱,吴佩孚已经倒台,其手下的残兵败将也纷纷四散奔逃,总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悬在上海滩之上。


信封里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孙弈秋好奇,拿起来向下又磕了磕,滑出一张彩色的纸。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结婚人:霍震霄,孙弈秋。证婚人:霍天洪。介绍人:吴恪之。主婚人:陈峥。中华民国十五年七月廿五日。”


……


霍震霄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老宅,隐秘的围墙外灰白的油彩已经开始剥落,露出内里猩红的嘴。


“震霄,干爹在催我们,再不快些要赶不上开船了。”陈峥搂着段香云的肩走在前面,扭头唤他。


霍震霄回过神,“来了。”他没有再回头,而是低下头打开胸前的怀表,孙弈秋正透过玻璃框望着他,嘴角模糊又温柔。


1926年8月,霍家乘船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国。同年10月10日,国民革命军攻下武昌,吴佩孚率亲信逃往河南信阳一带。来年4月19日,武汉国民政府在武昌发动第二次北伐,吴佩孚彻底失败。


1927年,闔钏堂永久歇业,孙弈秋只身去往天津。兰花枯萎,酸枝椅上落满再也擦不去的浮灰。


1931年9月18日,日军向东北三省发动袭击。中华大地极北方嚎哭出一片哀歌。


1937年7月29日,北平城沦陷,隔天,天津城沦陷。


……


霍震霄猛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他摸黑走到厨房,倒了点威士忌喝。不多时,房间亮起灯,陈峥站在他身后揉着太阳穴。


“少喝点酒。”陈峥把瓶子抢过来,“半夜发什么疯?”


“心情不好。”霍震霄朝他摊开手,“酒还我。”


“你快滚回卧房睡觉。”陈峥转身要走,却被霍震霄拽住衣领,硬生生被拉到他面前。


“陈峥,你说,他过得怎么样?”


陈峥当然知道他指的谁,本要发作的情绪很快冷却下来。


“你不要多想,他一定会好好的。”


早晨霍天洪坐在桌前看报,版面巨大的英文跳出来,骇得他捏报纸的手都在哆嗦。


“北平和天津,都被日本人占领了?!”


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刺耳,霍震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连声音都在颤抖:“爸,你说什么?”


霍天洪颤颤巍巍地将报纸放在桌上,霍震霄一把夺过来,The Times不会骗人,他只看那照片一眼,情绪便失了控,扔下刀叉起身离开了餐桌。


段香云小跑追上他:“震霄哥,说不定……”霍震霄扭过头死死盯着女孩,双眼通红,几欲滴血。陈峥急忙赶来拦在他们中间:“霍震霄!你清醒一点!孙弈秋说不定早已搬出了北平去其他地方!你跟香云生什么气?”


霍震霄眼前发黑,磕磕绊绊拐进卧房,“砰”一声摔上房门,将自己同外界隔绝起来。这动作像是耗尽了他全部力气,霍震霄背顶着门板,颓唐地跌坐在地板上。


他去摸自己的脸,手心挂满湿漉漉的水痕,无形中用力挤压的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林桂生意欲制止,却被霍天洪按住手背。


老人摇摇头,长叹道:“战争无情啊!……唉,这次就让他去吧。”

 

 


 


1950年除夕,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敲开了北京一条胡同深处的一扇门。


他放下一叠厚厚的钞票,来意明确,买下里院的平房。


房主没说什么,也没有收钱,只示意让他先进来,寒风凛冽逼人,别一直在外挨冻。


院子被保存得很好,霍震霄几乎能在脑海里迅速翻出孙弈秋摆那几盆兰花的位置,他手指摸过积满灰的方桌,似乎什么物件都没动过,却又与从前截然不同。他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墙角的红木柜上。


木柜空空荡荡,一吹尘土飞了满屋,霍震霄将每一格都细细察看过,只在最上层抽屉里发现了一张信笺,它伴同几十年沉睡在这小小的棺椁中,直到霍震霄来唤醒。


霍震霄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放在掌心轻轻托起,借着屋外的光亮,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是一篇娟秀的小楷,落笔处稍显迟疑,依旧能看出笔触的稚嫩与不成熟。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结婚人:霍震霄,孙弈秋。证婚人:霍天洪。介绍人:吴恪之。主婚人:陈峥。中华民国十五年七月廿五日。”


新年的鞭炮在不远处响彻天空,脏污的雪水融了娇红的纸屑,他迟钝地记起原本应有抹干净的红属于孙弈秋。


一滴泪落在信纸的边缘,霍震霄垂下手,信纸凋零成细碎的粉末,融化在他眼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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