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味盘尼西林

云层好像一片肋骨

山海(补档)

*乐队paro预警

*献给草东没有派对《山海》

*是补档 

 


“我看着 天真的我自己 出现在 没有我的 故事里”

 

 

01

 

十年前我用梦想丈量自己,用音乐评判爱欲,视年华为蓬勃的野草。

很久之后我没有自我,再无情欲,更别谈岁月流转,再无当年风骚。

可知我一生都在郊野。

 

 

02 哑火

 

张若昀拖着几箱呲花推开房门,白敬亭刚把第一盘饺子投进沸水。刘昊然蹲在旮旯试图把摇摇欲坠的网线接好,四下没有能搭他一把手的人。

“魏大勋呢?我出门之前就念叨说他要放鞭炮,我快跑到郊区了才给他整来这些。买得太晚,礼炮什么的全被人整箱搬走了。”他转身踢上了门。

“这玩意儿能有啥放头,”魏大勋的声音从里面的隔间传来,“你是不知道在我们那地儿放二踢脚是啥感觉。”

“我看你是不想要这一万响的鞭了——”

魏大勋还没来得及向他服软,刘昊然的声音倒先起了。

“你可悠着点儿,破落美人经不起大刀阔斧的糟蹋。”刘昊然回头皱着眉瞅了他一眼,接着继续摆弄那根电线。这雅号原本是白敬亭先叫起来的,跳下393路老远就能看见一排平房土屋,他说俊男怎么也得配上一个美人吧?魏大勋就呛他,那我还看不上这美人呢。白敬亭白眼一翻,咱们四个也就我勉强算得上俊男,你们仨就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吧。

“再怎么破也比天通苑那儿的地下室好,”张若昀吹掉箱子上的土,干脆一屁股坐下了,“我至今还对我失足踩着的套子记忆犹新呢。”

他不提还好,话音刚落白敬亭要拎着勺子出来打他。

“大过年的能别提这事儿嘛?吃不吃饺子了还?”

吵吵闹闹的,重头戏总归是出了锅。魏大勋挺不情愿把他那大个头的琴盒拎出来放在地中间,“哎你别给我磕了!”铺上几张报纸,帮着白敬亭把饺子摆上,酱油醋辣椒一样也不能少,麻雀小还总得讲究个五脏全不是?

张若昀突然记起自己连带捎回四瓶啤酒,玻璃瓶撞在一起叮棱当啷乱响,不多,算图个热闹。网线也没人管了,反正有没有都一个样。刘昊然用牙把瓶盖磕了吐一边,一仰头小半瓶下了肚,二氧化碳争着往他胃里钻。四个人刚碰完杯,头顶的灯泡闪了几下,钨丝噼啪烧断了,留下淡淡的焦糊味。

“明儿个再说吧。”白敬亭反应倒快,站起来摸出几支蜡烛用火机点着摁在地上,又坐下来继续吃他的饺子。

刘昊然侧过头看他,在睫毛交错间看见明明灭灭蜡烛的光影。

“第二年,祝贺咱几个命大运气好,有了站得住脚的场子。”魏大勋举着酒瓶,这会儿倒真有几分东北的豪迈,“再也不用同时跟几伙子人抢厨房和卫生间了。”

“也祝以后我们有干净套子能戴。”张若昀坏笑着跟他碰了碰,“你俩咋回事儿啊,耷拉着脸大过年的跟这装死人呢?”

“呸!”刘昊然作势要拿酒泼他,“你才一脸死人样呢!大过年不能说点好听的?”

酒瓶子和盘子都空了,魏大勋被公投到厨房洗碗,刘昊然抓着小灵通滚上白敬亭的床,非要跟他挤一被子守岁。白敬亭不理会,把刘昊然踹得龇牙咧嘴,揉着小腿肚好半天缓不过来。

“故意的吧你白敬亭!”他发狠去咬他耳朵,凶得像只牙都没长利索的小狗,想了半天也舍不得用力,只得含着他的耳根子用巧劲儿磨。

“去去去回你床上睡去,别跟我在这儿发骚。”

刘昊然要是遂了他的愿也就不是他刘昊然了,干脆夺过那个诺基亚把人扯进怀里,借着微弱的身高优势禁锢住他不让他动弹。

“我靠我好不容易要破魏大勋的记录了!”白敬亭气急,在刘昊然怀里硬是翻了个身面对他。蜡烛不久前最后一根刚熄,此时的光源只剩无辜的蜡黄色屏幕发亮。他想应该有一阵子没这么直视过男朋友的眼睛了,刘昊然眼睛虽然不太大,可那双瞳仁倒是闪闪发亮,冷不丁看得白敬亭没来由地心慌。

“你今年怎么不回家过年?”刘昊然擅长打直球,问题像他的鼓锤一样咚咚打在被提问者的心口上。

“这儿离怀柔就一张汽车票的事儿……”但刘昊然太了解他,唱歌的最能隐匿自个的心。

“你陪我呢?”

“快滚犊子吧怎么这么会给自己往脸上贴金啊你?”白敬亭挣脱开他的怀抱一下子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剧烈动作使下铺的张若昀跟着抖了三抖。

“你俩大半夜能别搞得天摇地动的了成嘛?”张若昀非常不友好地爆出一声国骂。

白敬亭赶紧噤了声,只敢用眼睛死死瞪着刘昊然。

刘昊然也就顺着他不再跟他闹了,只是凑过去亲了对方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白白,过年好。”

白敬亭嘟哝一声,刘昊然像个巨型暖炉围着他,应该是把他捂得舒服了。半梦半醒之际魏大勋大呼小叫冲进来叫他们来放花。

等白敬亭被刘昊然从床上拖起来,张若昀已经在外面挥仙女棒挥得正快乐。魏大勋咬着烟把最后一把花在他俩面前晃了一圈:“瞅着点儿,哥哥教你们什么是过年。”

到底那花也没能给魏大勋面子,丝丝拉拉喷出几股燃烧不完全的烟,估摸着是哑火了。魏大勋踹了哑巴火药几脚,最后吐了剩一半的烟,“没劲。”,拍拍衣服上的浮灰转身进了屋。树村的人有回家的,多半是不回的。他回到屋子里给吉他插了电,拨片划上去时一点都不悦耳,更谈不上不动听。

白敬亭就那么在烟尘和破碎的音符下站着,眼前刮起万响鞭炮飞出的红屑纸,魏大勋把这挂鞭放了,可他却一点也想不出在屋子里听过热烈的声音。不远处礼花升起砰地炸开,和刺耳的吉他声缠在一起让人好笑又止不住冲动流泪。张若昀踩灭了烟,挤过白敬亭身边走回去,衣料摩擦出劣质的硝火味,刘昊然把最后两支仙女棒点着,递给他一支,把自己的那支举起来指着东北方向,火星亮了,又暗下去。

“昊然,你也好。”

他们没人擅长幻想未来,大概最好的未来就是没有未来。没人知道一年之后的除夕再没有了火药污染,面前的空气只飘着稀薄的烟丝。

 

 

03 跑马地与士多啤梨

 

你们得起个名字。

年后在168的第一场演出,下面坐了几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零零星星地鼓掌。等刘昊然给鼓蒙上防尘布跨进后台,听见何老板建议他们,不然以后演出,你们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开唱吧?

白敬亭很无所谓,他正往脖子上泼水试图洗掉那个画歪的武士刀。前天刘昊然陪着他租来录像带,又坐在空荡荡的录像厅里看完了《杀死比尔》。隔壁放三级片传来的嬉笑口哨声让他烦躁,直到The Bride挥刀砍向八十八人团时他才觉得喷涌出的鲜血足够纾解他的烦闷疑惑。然而好景不长,带子咔哒断掉了,黑屏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刘玉玲和乌玛瑟曼在雪地里悲拗坚决的对峙。

“我要去纹身。”白敬亭突然站起来。

“什么?”放映机把空气磨迟钝,从而阻隔了声音传递的速度和刘昊然的思维。

“纹那把刀的图案。”白敬亭拽着刘昊然起身,却在走到门口时被身后人拉住。

“我给你画一个吧。”

刘昊然的画画水平一点也不高,勉强只能认出来的程度。白敬亭发觉自己的身上落了笔尖的麻痒才意识到这点,滚珠扫过他的喉结,最后在颈项处留下刀刃的寒光。

魏大勋看见他脖子上的这把刀,凑过去啧啧称奇,想上手却被刘昊然拍掉了。

“还没干呢你给我抹花了怎么办!”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张若昀在身边推他。

“问你呢,乐队叫啥名合适。得酷一点儿,还要朗朗上口,别弄得跟封建社会的妇女裹脚布一样。”

“你这是对妇女的歧视知道吗?”

刘昊然的思绪再一次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掉进历史干涸的车辙里,上世纪的洪水,千禧年的末日预言,直到去年结束的“非典”,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几个人身上。

“叫跑马地挺好的。”

魏大勋第一个赞同,乐得一口白牙:“跑马地,多美好又多不可能的向往!我同意!”

白敬亭转过来看了他一会儿,白皙的脖子印满了揉搓过度的红痕:“我没意见。”

张若昀把手里的火机翻来覆去转了好几圈:“成,那就跑马地了。”

何老板提来几瓶啤酒给他们分,又结了今天的工资。

魏大勋和张若昀背着琴摇摇晃晃走在后海边吼《2008》,白敬亭刘昊然在后面几步远跟着,刘昊然问:“白白,你知道为什么我想叫跑马地吗?”

白敬亭说不知道。

“跑马地也叫快活谷,”刘昊然歪着头,像是在对他解释,又像自言自语,“刚刚我的脑子里观灯似的走了很多东西,电影,武士刀,哑火的鞭炮,白色口罩,大勋的琴,山洪和凤凰自行车。”

“你想的倒是挺多挺杂,”白敬亭将笑非笑的,“可我们怎么快活。”

他声音有一丝察觉不到的喑哑,喉头哽咽的有委屈有不甘。刘昊然听出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握惯了鼓锤的手去攥白敬亭的,只摸到一片被凿破的湿冷的冰窟。

良久白敬亭像是回到了人间,从一块冷肉重新变回温热的,带有刘昊然温度的人。“写歌吧,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写什么?”刘昊然低下头看自己掌心的纹路和茧,“写求而不得的理想,写光怪陆离的爱,要么写云端上漂浮的自我意识?”

“写跑马地,士多啤梨,还有台湾那什么黑松沙士,”白敬亭数着手指,“写我们刚刚吃过但特别难吃的小炒也行。”

刘昊然问你真的在思索吗?白敬亭舔舔干裂脱皮的上唇,只是缓慢勾起捉摸不透的笑。魏大勋这时回过头来,他也许正在兴头上,嘴巴断续张合,刘昊然看不清他的口型,但是听见他的话在什刹海的上方游荡一圈,最后带着淋漓的潮湿进了他的耳朵。

跑马地乐队的第一支歌与乐队同名,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刘昊然在他的稿纸本上很认真地记下“跑马地与士多啤梨”,他想了很久还是把士多啤梨加上了,虽然他不知道士多啤梨是什么。

其余人被白敬亭勒令轻声排练,就差把死亡金属改成抒情音乐,目的在不打扰刘昊然写词。矮砖房趁着阳光爬升时温暖又干燥,刘昊然揉碎一张边缘泛黄的纸,惊醒无数细微的尘埃。

白敬亭时不时来问他,说是问却又算不上,他的话只在嘴边打了个弯便被舌根压着滚回肚子里。最后他干脆坐在他身边,抱着吉他一遍一遍扫弦。

当《跑马地与士多啤梨》交到白敬亭手里时,刘昊然额前的碎发已经越过眉毛快挡住眼睛,白敬亭把那张易碎的纸片翻看了很久,久到刘昊然产生了刘海遮眼的错觉。

“跑马地身上沾满快活的空气,翻滚的灯光里士多啤梨也跟人群嬉戏。”

魏大勋跟着凑上前,随手在弦上拨了几个音,又叫张若昀尝试跟他和声。

“成,搞定。”白敬亭搁下笔,这时才体现出学过音乐的好处。简谱勾画得杂乱,魏大勋一边嫌弃一边在里面挑拣出有意义的符号数字,末了还是夸他一句,“行小白,这四年音乐没白学。”

“亲爱的士多啤梨你就不要伤心,跑马地垮塌就不用再建起。”

刘昊然那天晚上状态有点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士多啤梨名字醉人的缘故,节拍差出原曲十万八千里,惹得白敬亭最后都忍不住回头望他好几眼。最后一句毕,跑马地的主唱干脆扔了立麦,人群爆发出久违的喝彩,虽然那鼓励夹杂戏谑——好歹有了鼓励。纷纷有人跳上台与他们拥抱碰撞酒瓶,白敬亭借乱贴着刘昊然的身体,俯在他耳边吻他。

刘昊然能看清什么呢?他被困在座椅和鼓间,旁边魏大勋叫嚷词是我们的鼓手写的,于是欢呼声调转方向向他扑过来,涌进他的鼓膜和嘴巴,他要溺死在这里了。刘昊然看不见这些人,他被白敬亭吻过的皮肤急促生出鸡皮疙瘩,好半天才艰难地开口问:

“士多啤梨到底是什么?”

白敬亭笑了:“草莓。”

 

 

04【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刘昊然去迷笛报道的那天白敬亭特意早起送他,虽然刘昊然极不情愿。运通118穿过片片大学城,车窗外恍过一张一张木刻似的脸。换乘时刘昊然坚持要白敬亭回去,说你两眼乌青像昨晚和不良青年斗殴了一样,白敬亭点根烟放嘴里咬着,笑得很得瑟,讲我不就是不良青年么?走吧弟弟,现在在这四九城墙根儿下,我还算你三分之一个监护人呢。

那另外三分之二呢?弟弟契而不舍地追问。

白敬亭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很含糊地咂嘴,把烟捏在指尖侧过头吻他。

刘昊然猛地吸入一把焦油烟气,舌头逞强继续跟白敬亭纠缠。

你别抽烟,哥哥忽然放开手,抽走他嗓子尖儿的尼古丁,小孩儿不许抽烟。路口360路徐徐向他们开来。

我不是小孩儿了,刘昊然上前把那支烟夺了下来,那你能不能也戒了?嗓子用来唱歌的,又不是生着给你糟蹋的。

……成,听你的,别计较了,啊?

白敬亭本来就没多大瘾,他单纯喜欢透过灰白的缭绕去看另一副社会,瘾君子嘴里的享乐与无上快感他并不能察觉到,令他着迷的是这群人在烟雾里朦胧扭曲的面孔。

他们穿过几丛平房,学生在食堂前排起长队。

“诶,我怎么觉得你来的不像是迷笛,”白敬亭伏在身边人肩头与他轻声咬耳朵,“倒像周遭那些工地摆设差不多。”

刘昊然本就紧张,被他这样一说精神绷得更紧:“你别瞎说!越是肮脏破落的地方越寄居着高尚的灵魂!”

“最好这些灵魂心想的不是学费。”白敬亭歪了歪头。

“你还没告诉我那些钱到底哪来的呢!”

“你十万个为什么啊?一天到晚那么多问题哪来的?”白敬亭又去掏口袋里的烟,却记起答应过刘昊然的承诺,只得讪讪地收回手,“钱哪来的你就别问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我们仨主意多着呢,还用不到你来想办法。”

刘昊然还想说些什么,再一次被白敬亭堵回去。

“迷笛是你的梦,昊然,人一辈子距离梦想几步的机会没多少。”

刘昊然没有讲话。

那你呢,你也是我的梦,我离你只一步之遥。

真的仅一步之遥?

白敬亭见他不再出声,以为他在思索上学的事,“你先进去吧,我帮你把手续办了。”

刘昊然坐进架子鼓教室时还有点恍惚,两个模拟镲片端端正正地摆在眼前,粉笔沙沙留下F谱表,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敲打空气,脑内模糊地记起168隅于一角的舞台,他坐的位置本应该最亮,头顶落满整间bar最透彻的黄晕,可他一直埋着头,心里默记一遍又一遍下一个音符该是什么。白敬亭分得的光于他相比是烛豆,而零碎的星辰从头发里生出来,飘到下面的卡座底。

“你走神了。”有人戳他的肋骨,刘昊然一激灵,鼓锤脱手掉在镲上,在其余人惊愕的目光里把旋律打得稀碎。

晚上他躺在上铺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吴磊从旁边的床爬到他这边,吴磊就是白天戳他肋骨的人。男生比刘昊然还小一岁,嘴巴里唱的大多是刘昊然听不懂的外文歌,一把琴总也不离手。

“你这么喜欢吉他,怎么不去学电吉他?”刘昊然放下纸笔,一段歌词卡在高潮不上不下。

“我觉着架子鼓比吉他好玩儿。”吴磊给他看手指肚的茧,“我从小开始就学吉他了。”

刘昊然“哦”一声又低下头写歌,吴磊凑过去看:“昊然哥,你还会编词啊?”

“就,平时闲着无聊。”刘昊然的余光瞥到桌上的小灵通,白敬亭告诉他最近演出不太多,让他安心写词学鼓。

迷笛面积不大,礼堂排练厅间隔几十步也就到了头,刘昊然偶尔在没课时抱着吉他溜去礼堂后的空地。这周五晚上他请了假,背着包和新写好的歌词坐回小平房找三个哥哥。魏大勋正靠在床边哼调子,矮柜上放着碗面。见到他进来,吉他手飞快翻下床冲过去搂住他:“怎么样啊大艺术家?迷笛好不好玩啊?”

“还行,就那样吧。”刘昊然思索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学的东西是不少,可时间太赶了,每天算下来完全的上课时间只有八小时,又不全都用来打鼓。”

“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魏大勋放开他,又坐回床上吃剩下的面,“小白和若昀出去找场子了,你吃饭没有?”

刘昊然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摘下背包摸出笔记本:“喏,这个你看看。”

很久之后白敬亭面对镁光灯下圈内人审视的目光,面对偌大的体育场看台上的人群,或是168幕后立着的虚浮的一片人影,总要记起这首歌。刘昊然这辈子只给他写过一首歌,当时张狂如他们,对迷途不屑盼望。

2004年发生了许多事,人们不必再与SARS争抢自我生命所属权,唤醒清晨的第一声该是广播里的中国之声,《Friends》的结局比伊始更鼓动眼泪,国足获得那一年亚洲杯亚军,刘翔在雅典奥运会田径历史上留下深刻一笔。

但这些似乎都与他们这群地下青年无关,像烈火烧不尽的野草,生长在山的每一处缝隙,枕着音符和寒风也能安然入眠。

后来刘昊然依稀记得,那是跑马地最光辉的一年。

他只记得这个。

 

 

05 Mountain Top

 

“你是叫刘昊然吧?”

刘昊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赵老师?您叫我?”

唐朝在那时已经靠重金属和嘶吼点燃了中国大半青年人心中的热血,张若昀有时会去网吧坐着看网络上他们的演出录像,然后是魏大勋,再后来白敬亭刘昊然也加入进来。168来来往往的人里总有乐此不疲地点一首《梦回唐朝》的,白敬亭心情好了或许还愿意附赠一首《演义》,那也是刘昊然为数不多错觉自己与鼓早已融为一体的时刻。

赵年太是他的偶像了,自从去年看完二手玫瑰的现场之后刘昊然一直这么觉得。

“你自己随便坐吧,”赵年拖过两把椅子,“别紧张,我又不是要找你麻烦。”

“老师我——”刘昊然耳尖微微发红,“我就是有点儿激动。”

“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音乐爱好者。”赵年笑了笑不跟他绕弯子,“我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今年音乐节的事儿。天笑说他们缺个工作人员,我想你应该挺合适的。”

他见刘昊然呆呆的没有反应,以为是自己语气太过随意:“木马和脑浊其实都缺人,要不我...”

“老师,”男孩开口,语气有点战栗,“您意思是,我跟去今年的迷笛后台?”

赵年一脸理所当然。

“我——”

“别说你不能行,”赵年直白地打断他,“你的作业完成度和学习能力我都看在眼里了,音乐这东西决不是仅凭在教室里低着头做几个假动作就能了然于心的。一句话,我只要你说去还是不去?”

白敬亭有时难得上午起了床,晃着腿坐在床沿看向对面刘昊然的铺。尘土大了,他踢踢空气,飞得四处都是。

男孩几周回来一次,跟他说起在学校里的种种,摇滚人的精神,有多少做大的梦就有多少幻灭的,白敬亭就笑,也只是笑,笑够了凑上去吻他。房间唯一的桌子显眼位置摆着唐朝乐队的合照,上面所有人的签名是刘昊然要来的。跑马地渐渐在后海叫响了名头,他们一直都在168唱歌,唱别人的也偶尔唱唱自己的。

“小白,有个事跟你讲。”

这天场散了何老板把他叫到后台,递给他一张打印得花花绿绿的海报。

“我一朋友见过几次你唱歌,对你挺感兴趣的,问你要不要跟他走,单飞。电视上不是有个什么什么节目吗,他是这个的策划人之一。”

白敬亭愣住了。

他握着那张单子浑浑噩噩坐进公交车,眼神仿佛失了焦,耳边的风呼啸着冲出他头脑的回廊。

魏大勋注意到他面色晦暗已经很久,直到坐在他对面才问他:“你怎么了?”

白敬亭把何老板告诉自己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他俩。

“去啊,为什么不去。”魏大勋从黑暗中抬起头,“这是你离梦想最近的一步路,难道你真的想靠跑马地慢慢在北京地下乐队中打出一片名堂?”

“那乐队呢?”

“散了呗。”

“你说得轻巧,可跑马地是他妈刘昊然的梦!”白敬亭死死攥紧拳头,手里的纸不堪忍受重压变得扭曲。那一双最令人荡漾的双眼迸发出愤怒的鲜红,泪痣被挤压到变形。却又像流泪,眼眶边有水痕流转:“你知不知道这个乐队到底对他多重要?”

“跑马地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重要,但你知道这太难了。”张若昀静静地与他平视,看不出任何表情,“跑马地终究成不了我们的快活谷。”

“何况,你心里清楚得像明镜似的,你也想出名,乐队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白敬亭呆住了,喉咙一下子被凶狠地扼住,他甚至萌生出了罪恶感,他看向心底缩成一团的刘昊然,最小的弟弟,他的爱人不发一言。

他想,他会原谅我的吧?一定会原谅我的。

末班地铁将车窗和他们拉得好长好长,在即将没入黑夜时倏地断掉。

暑假里刘昊然顶着一脑袋比之前长了点的头发回来,他变得比之前更沉默寡言,看上去总有什么心事,魏大勋笑他“像发了霉的太阳”。不演出的时间他逼迫自己起床晨跑,回来一首接一首地写歌,写不出来就扔掉笔,横跨大半个四九城去一家琴行打鼓。

白敬亭犹豫着到底什么时候同他开口,每回撞上他投来的视线话又滚回肚子不愿再提。不知不觉他多了个习惯,上台之前总喜欢回头看看刘昊然在不在,好像他坐在鼓堆里自己才会心安。刘昊然提起十月份的迷笛音乐节自己作为工作人员进后台,问他们三个要不要来。

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天,四个人照例布置好168的舞台,调音的调音,试麦的试麦。那天晚上有人点了甲壳虫,到最后大家一起合唱《Hey,Jude》。刘昊然抬起头,白敬亭就在这时回眸同他对望,谁也看不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酒瓶摔碎的声音格外刺耳,要回忆起十余年前的事着实不易。刘昊然只记得魏大勋先放下琴向那团混乱的人影冲去,随后是白敬亭。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白敬亭,脆弱刚强得像一片薄薄的利刃,笔直又狠戾地插进一团黑色污泥之间。他甚至听他用纯正的京片子味嚷:“走去给丫开个瓢!”他甩掉鼓锤想去帮忙时被张若昀拦住了,转椅被举起又放下,灯光在头顶叫嚣得更闪耀,警笛响起时白敬亭还紧紧抓着敲碎了一半的瓶子,几缕暗红的东西顺着他头皮淌进衣领。

闹事的起因在对方,看他们渐渐有了点名气,嫉妒与不顺眼也并非一天两天的事,便叫了伙人来场子闹事,后海这样的事数不胜数,这一次却撞上他们。刘昊然迷迷糊糊录完笔录是后半夜,北京空气已经不那么粘湿,他踩着台阶,一股风吹得他彻底清醒过来。三个人坐在马路牙子边等他,白敬亭头上的纱布缠得他酷似半个粽子。

“昊然,我——”

“我不去音乐节了,”刘昊然先他一步,决定得轻飘飘,句子一出口就化在风里,“还得凑钱把168给修上。”

“我可能要走了。”白敬亭暗暗咬牙试图残忍地封住他的嘴,“何老板让我去参加选秀节目,去长沙。”

2004年八月的尾巴,跑马地在新街口派出所门口无言地分崩离析。

刘昊然立在那里,好半天才点点头,“是吗?那也挺好的。”他吐出这一句,露出一个近似哭的笑容,接着转身,慢慢抬起腿,步子僵硬像缺润滑而老化的机器。

他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身后没有人阻拦他。

“你真以为乐队能只凭着在酒吧演出就能出人头地唱到工体吗?”张若昀掐灭烟头,拍拍裤子站起来朝他喊,“我们都对未来规划得很实际,只有你还活在梦里。”

梦的傻瓜,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你念书的钱是我们三个凑出来的,你写的词我们可以给你谱曲,唱出来。但现实真的就是这样,你不能总活在梦里长眠不醒。”

 

 

06 年华用来谋杀

 

风吹皱什刹海边的垂柳,枝条漾起水的波纹。夏日的生机曾蓬发了一瞬,又在转身时再次归于寂静的深绿。

有人在这一刻获得生命意识,有人在这一刻变回一无所有。

刘昊然在后海边坐了一夜,脑袋里空空荡荡,整个人呼吸也跟着迟缓下来。他很想把什么东西狠狠摔出去,口袋里只摸到慌乱中从168带出的拨片。他攥紧那枚塑料薄片,深深弓起身体。

那是他来北京第一次失声痛哭,谁也不知道。

刘昊然的路不比其他三个人顺当。他没能挤过高考那根独木桥,他爹执意送他去当兵被他拒绝了,晚上他趴在床上疼得不敢翻身,屁股和腿被抽得又红又肿,每每牵动一次都要嘶嘶哈哈好久。他的声音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姐,我想去北京。”

“去北京?”刘学睿侧过头看着他,“为什么要去北京?”

“我想组乐队,我想上舞台唱歌。”

刘学睿彻底翻了个身转过来看着他,就差伸手扇他一巴掌:“你说什么胡话呢!你知不知道这条路多难走!”

刘昊然死死咬着嘴唇:“姐,这是我的理想。”

“我好不容易能从无限的苦痛中获得自由,为什么不能为了理想献出我自己?”说到激动处,他没忍住直接翻身爬起来,不小心扯到酸软的肌肉又忍不住哎哟哎哟几声。

“你小点儿声!等会爸被你吵醒了。”刘学睿扑过去用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姐俩侧着耳朵听了几分钟,确定没有异常刘学睿才敢松开自己的手。

“你真想去北京?”刘学睿嫌弃地蹭蹭手心,“满手都是你口水。”

“我真想去北京。”刘昊然笑嘻嘻地抓抓后脑勺,“我恨不得现在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到故宫顶上。”

“翅膀别想了,”刘学睿好半天幽幽叹了口气,“我托朋友帮你买张车票吧。”

刘学睿那会儿一个月的工资只开958.43块,平顶山到北京十几个小时火车,114一张票,抢也抢不上。刘昊然跟着她跑到铁路局家属院,手里提着别人出差到北京寄回来的稻香村,刘昊然只记得他吃过一块蛋糕,学睿自己舍不得动一口。

他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姐姐,她只比刘昊然大七岁,还没结婚,此刻窗口前佝偻的女人仿佛不是他认识的姐姐。刘昊然忽地鼻子酸了一片,他想喊一声姐,我不胡闹了,我不去北京了。

刘学睿这时转过身,素面涨得通红,她几乎抑制不住喜悦要跳起来,冲刘昊然挥舞手里的红色车票,呼唤他的小名。

“源儿,你能去北京啦!”

这件事当然是瞒着父母的,刘学睿回到弟弟身边,把车票塞进他的内衬口袋,接着抬起头:“昊然?你怎么哭了?别哭啊,姐这不是给你弄到了吗?听话,别哭了啊,你一大小伙子好意思哭吗你?”

……

刘昊然猛然惊醒,碰到眼角潮乎乎的一片。

天刚蒙蒙亮,晨练的大爷大妈们经过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摸摸口袋里的小灵通,还好它老老实实地在里面躺着,几个未接来电被白敬亭张若昀魏大勋占据了,刘昊然觉得心烦,索性删掉记录关了机。

兜里还有几块钱,他买了屉小笼包当早餐,沿着南锣鼓巷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吃。他不太认路,但他不慌,北京就这一点好,无论身在哪一班地铁上,最后都总有办法找到自己的家。

他疲倦地将自己窝在长椅里,可跑马地呢?他以为这是他梦想的最后一片居所。

他早该知道,没有什么会是亘古不变的,好比七十年的土地所有权,只是大家活不到那个时代,时间总要以各种姿态戏耍、玩弄,再残忍地丢弃,噼里啪啦,角落里多得是风化的灰同残破的人。

他记起他爹落在学睿脸上的巴掌,他挨打无数不假,可没有一次被扇过嘴巴。学睿眼眶红了一圈,却死倔不肯向他低头。

“刘源是我亲弟弟,他想做什么,我当姐姐的就供着他做,不要你们一分钱。”

他辗转难眠很久,久到凌晨两三点还能隐隐听见隔壁母亲的叹息与抽噎。学睿给他的存折好好地压在枕头底下,她给刘昊然办了一张卡,用来打生活费进去。五百块钱把他的心口烫出一个窟窿,源源不断地灌进冷意和酸苦。

“缺钱了就告诉姐,”刘学睿顶着一半红肿的脸哑着嗓子说,“姐供得起你。”

“但你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我就好在同事面前吹你‘我弟弟,刘源!那本事可大呢!’”

他抱着姐姐哭,流着眼泪在她耳边疯狂点头。

“非典”肆虐得严重,他背着包经过重重检查,走神的一瞬以为自己即将进入全封闭的军营,不得同外界交流,也不得思念他人。刘昊然靠问路和地图才勉强找见天通苑,五号线尽头有个巨大的批发市场,穿过市场就是他找的地下室,房东要他一次性交齐一年的,240块房租水电费,他咬咬牙也给了。走廊里光线差,他经过混乱纠缠的男男女女,还差点踩到一口浓痰。小隔间里已经住了其他三个人,长得白眼下有痣的,冒着傻气儿唇边有梨涡的,还有个冷着脸不爱搭理人的。

他忐忑着放下背包向他们伸出手,说:“你们好,我叫刘昊然。”

起先他一直不懂为什么白敬亭和张若昀明明家在本地却还要和他们这些外地人挤破地下室,白敬亭当时正疯狂地吼《一无所有》,听见他的困惑停下来,“为了梦想,我就是想出名。”

三个大的玩乐队,领着刘昊然去看他们各自心爱的宝物,张若昀见到橱窗玻璃后的那把芬达就激动得两眼放光。“看到没有,这可是芬达的琴,等我有一天发达了,我就买它个八把,一天换一把,换够一周再买新的。”

“那还有一把呢?”刘昊然忍不住多嘴。

“还有一把,我背着它去找喜欢的姑娘。”

白敬亭说他们乐队的鼓手耐不住苦跑了,问刘昊然要不要加入他们,跟他们去后海演出。刘昊然满口答应下来,暗地里只能跟琴行老板软磨硬泡求他多让自己再摸摸架子鼓。他知道迷笛,也知道舌头木马谢天笑。

起先他没什么经验,上了台只能硬着头皮瞎打一气,喝倒彩的一声高过一声。他们就教他,这句得这么打,那句得踩点,这句稍微快一点激烈一点,那一句舒缓一些更好。刘昊然有时禁不住去注视白敬亭喉结下的痣,和眼角的那颗相得益彰。他想总有一天要吻上去,吻得他皮肤沾红,气息不匀。

他熟练了架子鼓,也自以为摸透了白敬亭。

年末他们终于不用再忍受狭窄的地下室,将所有行李搬上厢货的那一刻,刘昊然叉着腰指着天空大喊:“我们就要混出头啦!”其余三个人附和着,低头却只苦笑了一下。

他好天真。不知道自己还不如天边的烟花燃得长久。

 

 

07 行进间告别

 

白敬亭把几件衣服胡乱塞进箱子,魏大勋蹲在门槛前一支接一支抽烟,张若昀闷头擦琴,一把贝斯被他擦得锃亮,畸形玻璃似的反光。

刘昊然就在这会儿走进来,他低下头对魏大勋说“让让,大勋哥”,声音像被浓烟烤过。白敬亭回头错愕地望着他,刘昊然看了他一眼,眼底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陪你去长沙,我把学退了。”

他语气再平常不过,仿佛在陈述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赵年不可置信的神情划得他头脑发痛,迷笛时时刻刻都有人选择离开,吃不了苦的,对音乐热情消退的,刘昊然显然不属于这两者,可他一句话也讲不出,只好一遍遍向老师鞠躬道歉。良久沉默褪去,赵年站起来,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房间里很快只留他一人,刘昊然环顾一圈,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道别的。

除了吴磊。

吴磊不在寝室,这会儿已经是上课时间。他又细细地把对方床边贴着的巨幅枪花海报看了,也许会留烙印在脑子里,他放了一张纸条在枕边,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去,没带行李来,也不必带走什么。

“学费我会慢慢赚回来还给你们的,我知道那笔钱不是小数目。”刘昊然借魏大勋一根烟,魏大勋总抽35,他不喜欢,嫌那股焦油味太臭,可熏陶在二手烟的一年多里倒也习惯了。

他们像沉默的四尊石像从早晨坐到黄昏,张若昀说,再最后去168唱一次吧,一辈子也就这么最后一次了,三个人都点头。何老板得知他们要分别的消息,又临时找了几个人在附近宣传一圈,这下凑热闹的很快挤不进门。

白敬亭觉得好笑,好像一堆湿了还勉强又点燃的木头要凭空加进一把干柴,表层明艳,内里破烂。

“跑马地168专场最后一场,”他调整好立麦,“我们要去更大更高的地方追求梦想了!”

欢呼声掀翻屋顶,刘昊然在振聋发聩的尖叫声里敲起节拍,每一声都试图把镲片击碎。汗水疯了一样外涌,在逼仄的空间里甩出老远,他在此间的迷醉欢颓里笑出眼泪,直到一下走音彻底的断弦。魏大勋摘下吉他,仰头喝光一瓶啤酒,泪水搅合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清,灯光人脸都挤成模糊一团。密密麻麻的人群散去留下一地狼藉,白敬亭握着麦缓缓蹲下,头埋进膝盖里意图逃避。服务生弯腰清扫玻璃,刘昊然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白敬亭,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手指都在发抖。

“你他妈的有多自私?!”

“你只想着自己出人头地,跑马地对你来说到底只是块用来消磨时间的海绵。挤一挤滴出几滴水要我像个傻子似的兴高采烈。”

“你那颗心里还装得下什么?”

白敬亭也在抖,久到碎玻璃和时钟混合在一起,撕裂昏昧的空间,屑片飞进耳朵,冲垮好不容易涂抹在苦果上的糖霜,将原本狰狞的面目彻底暴露出来。

“我只是想出名,我也有梦想,我有什么错。”他带着哭腔哽咽着,“乐队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嫌它累了。昊然,你停下吧。”

张若昀先听不下去,背着贝斯走下台,脸色差得要命,魏大勋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脚底的影子黯淡地也退了场。只剩蹲着的白敬亭,双膝酸麻发软站不起来,刘昊然的脸因情绪过于激动鼓得通红,此刻舞台灯亮着,打在他脸上呈一种失落黄昏般的无力。

守得住梦想的人不是赢家,双赢的人才是。

他们都输了。

何老板静静地在后台望着,最后也只是叹气。

“小白,我已经跟那边交代好了,他们到时候在车站接你。”何老板将他从地板上扶起来,“一个人要是觉得不安全,我陪你去也——”

“我陪他去。”刘昊然从鼓的包围里走出来,“我陪他海选。”

魏大勋找了家餐馆,正是白敬亭最不爱吃的小炒。

“那你们之后想干嘛?还是继续在后海搞音乐?”

“我回家。”魏大勋干脆地回答,“正好我老妹儿净夜里偷偷跟我哭说想我,学校里有男生欺负她,我得看看是哪个小瘪犊子敢欺负我妹子?”

说着他眼泪要垂下来浅浅一汪,又被他抽抽鼻子吞了回去。

张若昀夹了一筷子茄子肉丝吃,表情有一瞬扭曲:“我没想好。”

刘昊然给自己倒满了酒,站起来,头差点碰到房顶。

“我敬你们三个哥哥。”

敬的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敬他们照拂,敬他们同甘共苦,敬他们一起实现梦想。只是还没等来甘,就散得七零八落。

梦想也只冒出了苗,一阵阴云就来了。

白敬亭不要魏大勋和张若昀送站,“我怕你俩哭哭啼啼最后跟个孙子似的惹人笑话”,他这么说。

“谁哭你?”魏大勋作势要踹他上车,在临门一脚时又停住了。

车头的汽笛长鸣,扯断过去与未来的界限,绿皮车缓缓启动,像沉睡许久才苏醒的钢铁巨兽,载着满满的一车人们往家乡,或下一个梦想乡奔去。

“白敬亭!你一定得给老子出名!你听到没有!你一定得出名!”魏大勋突然发疯一样跑,仿佛他把所有倾注不出来的感情全用在了短短十几米上。他被警务拦在安全线外,可他不死心似的,扯着嗓子冲缓缓离去的车喊,喊到最后,嗓子哑了,眼眶再也兜不住眼泪,一口气随着往南方去了。

 

 

08 烂泥

 

刘昊然买了两张上铺,逼得他们不得不在狭小的空间瑟缩起身体。白敬亭侧着脸,刘昊然也隔着床下的鼾声看着他。好半天白敬亭伸出了胳膊,小声地唤他的名字。

刘昊然擅自把窗帘轻轻拉开了,流星样的路灯划破黑夜,落进白敬亭的眼底,他望着那双眼睛出神,手穿过栏杆过去握住他的。

他用唇语安抚他,不要怕,我陪着你,不要怕。

白敬亭有一丝被拆穿的难为情,我才没怕!他呵斥他,声音压得极低。

刘昊然笑了,干涩的手指蹭蹭他的掌心催他快睡。可他自己睡不着,翻来覆去搜寻的都是离家后的记忆,眼睑上的吻,168里的明暗,学校里的香烟,头脑里有亿万细胞,他用鲜活的贮存有关白敬亭的一切,洪流裹挟它们来到他面前,再裹挟着强硬剥夺他的所有权,剩了一地坏死的蜕皮。

他的梦沉沉在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缓缓降落至海底,流干了泪,风干了血,埋上腐朽的火山灰,新生时他又重新做回迟缓敏感的人。

白敬亭曾经问他,平顶山是不是真的有一座山,没有山顶。刘昊然笑他没文化,可又念起这个问题小时候他一样问过学睿,他姐姐想了很久,才告诉他:“这里只有山,我们周围都是山,那边也是山,好远的地方都是山。可山的尽头就是海,海蓝蓝的,凉凉的。”

刘源仰着小脸追问:“我怎么才能见到海呀?”

“你跨过山,出现的自然就是海。”

现在刘昊然才知道,海一点也不蓝,灰翳的,脏的,漂惨白浮沫的,咸苦咸苦。

18岁的刘源嫌他给不起,丢下他自己往海里去了。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对着刘学睿的脸说抱歉,说我放弃了,姐姐,刘源终究做不得跨过山海的行者。

20岁的刘昊然说完这些,目送刘源离开,自己摇摇头,笑得凄楚苦涩,咬着没点燃的烟,转身回去山中。

白敬亭坐在酒店床上给何老板的朋友通电话,得知资料信息已经报给节目组,就等着现场海选开始。刘昊然提着两份早饭上来,一份炒面给他,问:“怎么样?能行吗?”

“撒老师告诉我后天上午开始海选,我有点儿紧张。”

“别慌,”他稳稳地拥白敬亭入怀,“几乎全后海都听过你唱歌,还在乎这点小场面?”

刘昊然身上陈积的阳光触感令他心安。晚上他们拼命吻着彼此做了,惊惶得摸不到理由和头绪。白敬亭是第一次,刘昊然也毫无经验,床头不见润滑剂和安全套,白敬亭咬咬牙忍着疼让刘昊然进来,他痛得视野发黑,兵荒马乱中一群寒鸦从枝头四散而逃。背后刘昊然的嘴唇烫得他几欲落泪,热络钻进他的骨头,激出细细碎碎的火星。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见到体育馆都装不下的人时他们还是面面相觑,一场并非伪装的声势浩大。刘昊然悄悄攥了攥白敬亭微微颤抖的手,“我就在这儿等你,”他指向场馆另一边,“选手都在那排队呢。”

白敬亭垂下眼睛,刘昊然放开他的手要他快去,他走出几步,回过头。

“昊然,”

刘昊然微微睁大眼睛。

“谢谢你。”

白敬亭的脸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刘昊然只来得及抓住眼角的痣,又任它如流沙一般散去。

风辣而冷,他抱着胳膊迷迷糊糊地想他和白敬亭的未来。

他好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可他们却再不能有未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敬亭,我来自北京。我喜欢唱歌。”

“你为什么来参加海选?”

他顿住了,好像他又回到了夜场的168,回到跑马地和树村,乘着永不停歇的公车和休止符,闻着放不完的烟火与吃不完的浮土。

“我想唱歌,我想出名。”

魏大勋曾说他有天分,白敬亭握住被汗粘湿的话筒,张若昀笑着拍拍他不说话,刘昊然望着他的眼里充满期许。

接到撒老师发来的初赛通知时,他知道,面前的光出生了。

可他那束名叫刘昊然的光,跟着彻彻底底的熄灭了。

刘昊然临走前只留下一封潦草的信件,他的字迹歪歪扭扭:“我永远看着你,永远爱你。”

白敬亭的笑凝固了,他记不得这是自己哭过的第几次,也不记得为他流过多少眼泪。

刘昊然提着行李站在家门口,楼道里蹿各家的炒菜油烟味,铁栅栏门后传来电视声音嘈杂,他抬起手敲门,有人隔着问“谁呀?”

“姐,是我,我回来了。”连续几个小时与失调睡眠折磨得他面容憔悴,下巴冒出些许青黑的胡茬。

刘学睿扔掉瓜子急急打开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开口时声音都跟着发抖。

“源儿,你怎么回来了?”

他朝姐姐摇头,摇着摇着突然扔了行李蹲下身嚎啕大哭。

“姐,我把北京丢了,我把梦想丢了,我,我把他也丢了。”

过了大半个月刘昊然的眼睛似乎还肿着,却依然顶着去二手市场淘了一台电脑。平顶山的冬天没有供暖,冷飕飕的风灌进喉咙,呛得他像生吞了刀子。看店的小姑娘正开着电视看节目,刘昊然凑过去看,上面那个闭着眼睛唱歌的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你……你喜欢他吗?”

“你说小白呀?我从他初赛第一场就开始追他啦!多好的一个男生,长得帅歌又唱得好,”女孩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看看他怀里抱着的电脑,“你也喜欢他?”

“不不不,我就是,就是看着他觉得面熟。”

他丢下钱,转身落荒而逃,生怕再多看一眼就克制不住去长沙找他。

他离开后白敬亭打来无数电话,他眼睁睁看着小灵通由亮变暗,最后耗没电量关机。

他和他只能走到这儿。

“多么美丽的一颗心,怎么会变成了一滩烂泥。”

魏大勋在腊月二十九给刘昊然打电话,刘昊然听他依旧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声音,心想还好,魏大勋还是那个魏大勋。

“你看小白那节目了吗?他闯进前十了!演播室外天天有一群粉丝给他拉票呢!”魏大勋打心眼儿里为白敬亭高兴,却发现对方一声不吭。

“大勋,我俩……早散了。”

 

 

09 地尽头

 

2005年除夕,白敬亭没能回北京过年,魏大勋张若昀给他发短信拜年,他笑着一一回复了。

“我想吃酸菜馅儿饺子。”他拨电话过去抱怨,“这边吃的齁辣,吃不惯。”

“等你彻底出了名,想吃什么不都有啦?”魏大勋那边鞭炮声不断,噼里啪啦让他想起在树村时怎么也没点着的花。

“北京现在是不是不让放炮了?”

“可不,政府出台规定了,从今年开始,市区内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白敬亭被他的语气逗乐,心情总算没那么沉闷:“导演叫我我先挂电话了啊,给叔叔阿姨带个好。”

放下电话,他透过镜子看自己眼角亮晶晶的妆,镜子里的人对他笑,可他知道那不是白敬亭。

真正的白敬亭应该什么都有,有青春,有爱人,有故事与酒,现在的这个白敬亭空余一副麻木的皮囊。

他眨眨眼睛,镜子里的那个白敬亭不笑了,而是转身越走越远,他看见尽头是山,他往山里去了。

“你别走!”他恍惚以为自己正被推着前进,这一片尽头是海。碎了冰山破船的苦海。

撒老师过来敲门,笃笃几声将他敲醒,说是给他送饺子,白敬亭给他开了门,笑着道一声谢谢撒老师,您也过年好。

“小白啊,大过年的你不回家?”

“不了,”白敬亭摇摇头,低下头捧着饭盒专心吃饺子,“拿不出什么成绩,不想回去给家里丢人。”

“你现在排名挺好,也有一点固定的粉丝基础了。”撒老师感叹道,“可我得跟你说实话,这种节目,越想往上走,付出的就越多。”

白敬亭夹饺子的手顿了顿。

“如果真想彻底出名,就得一直保持在前三,想保持前三,你得有这个数。”说着他伸手跟白敬亭比了个数字。

“两万……?”

对方沉沉地摇头:“是二十万。”

白敬亭一抖,沾着辣油的筷子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房间里只有电视屏幕亮着,相声小品歌舞杂技通通进不去他的眼睛,窗外礼花鞭炮齐飞,他却被时间从头到脚彻底冷冻成静止的。

魏晴趴在沙发上被蔡明阿姨逗得乐不可支,一翻身压到她哥的手机,她“哎哟”一声提起来,正要丢上茶几时屏幕亮了。

“哥!这儿有你电话!”

“帮我看看谁啊?”魏大勋忙着在厨房揉面,腾不出手。

“我看看......上边儿写的是小白。哥,小白谁啊,不会是我准嫂子吧?”魏晴被急匆匆赶来的魏大勋轰下沙发,“哥你干嘛啊!你还没说呢,小白到底是不是我未来嫂子啊!”

“边儿玩去吧你!”

魏大勋凶完她,飞快回到卧室锁了门:“怎么了?”

“大勋,撒老师今天跟我说了,”白敬亭咽了口唾沫,“他说想排到前三,至少要拿出二十万来。”

“这么多?!”魏大勋咋舌,“那你上哪弄这么多钱去?”

“我这边最多能拿出三万,不能更多了......”白敬亭沉默下来,好半天才嗫嚅着,“你要是实在不方便......我找别人也成。”

“我这边能给你拿八万。”魏大勋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书桌,“这不是昊然去迷笛的时候了,我手头也就这些。你什么时候用,我尽快给你打过去?”

“过完年吧,过年正是用钱的时候。”

电话听得不真切,白敬亭的声音被电波磁场搅拌像失了真。

“那还有将近十万呢你打算咋办?”

“再说吧,谢谢你了。”

他不等对方继续发问便挂断了电话,连着几天不见日光,床单陈旧的霉味钻进肺里,前路阴郁又渺茫,他随手扯过被子将自己蒙在里面,烟花声与电视机里的喧闹渐渐离他而去,把他独自丢在道路中央。

白敬亭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的他依旧在168驻唱,上台前他回头望见刘昊然,刘昊然不躲闪他的目光,用热切的神情一遍遍吻他,他干脆扔下麦克,迈过混乱的插线来到他身边。刘昊然也学着他的模样站起来,他的嘴唇在动,白敬亭问你说什么?刘昊然就笑着摇摇头,要他噤声握住自己的手向前走。他们越走越快,甚至超过了疾行的公车,刘昊然的手干燥温暖,白敬亭与他一起奔跑,跑过天通苑巨大的批发市场,熟人聚集的树村口,再一次横穿大学城和一张张木刻似的脸。跑到迷笛学校门口时,白敬亭隐隐感觉他似乎来到了尽头。

他不禁侧过头看向刘昊然的脸。

少年人的眼神不甚清明,他一直在笑,露出尖锐的虎牙。

他放开白敬亭的手。

他才看懂刘昊然的口型,他只反反复复呢喃着一个词——

“地尽头。”

魏大勋同张若昀道了别,按键向下找到刘昊然的号码。

他咬咬牙,在电话接通的一刻长呼出一口气。

“喂?是昊然吗?你那里还有......闲钱吗?”

放下电话他都想甩自己一个嘴巴,谁还能把钱当闲置物来呢?

刘昊然没想到魏大勋会打给自己。

“白白他缺钱吗?”

“是啊,节目组的人告诉他想进前三至少要拿出二十万。”魏大勋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打给你的......”

刘昊然打断他:“缺多少?”

“他自个儿存了三万,我给他拿八万,若昀出了三万,还差六万块。”

刘昊然不说话,魏大勋等了他几分钟,“我这边电话费有漫游,没事儿也不强求你——”

“卡号发给我。”

“什么?”

刘昊然开了免提,蹲下身翻箱倒柜地开始找存折。

“我说,卡号。”

刘学睿这时推开门闯进来:“刘昊然你干什么呢!在北京待了两年连偷钱的勾当都学会了?!”

“姐!我没——”

耳光落在脸上,刘学睿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气得浑身发抖。

刘昊然愣愣地杵在原地,脸颊热得发烫,烫得他几近眩晕。刘学睿曾经帮他挨过的,如今又好好地一分不差还给了他。魏大勋不知什么时候切掉了通讯,他望着床上逐渐黑下去的小块屏幕,心底一阵阵发冷。

 

10 淤青

 

刘昊然到底还是把那火急的六万块打进魏大勋的账户,魏大勋给他打回去质问他哪来的这些钱,另一边却始终无人接听。

刘昊然好像凭空消失一般,彻底抹去了他在那些人生活里的痕迹。

他把他和白敬亭的事一笔带过,只向他们解释是很好的朋友。

他跪在沙发前,凉气一股股钻进他的膝盖里试图绞碎迟钝的神经。

我会还你们的,我会还的,我会连本带利一齐还给你们的。他的声音沾着久违的哭腔,母亲到底还是疼他,从带锁的木匣里轻轻翻出一本红折子放在茶几上。

刘昊然写了张欠条,印了拇指印,哆哆嗦嗦地交给他爹,眼看带风的巴掌又往脸上来,刘昊然紧紧闭上了眼,风声在耳畔又停住了。

他爹最后只是沉沉地叹气,刘昊然悄悄抬眼看,鬓角白得像陈雪。

“等过完年,我托你李叔叔帮你找找合适的工作,收起你那些歪门邪道去,给我一步一步踏实做人。”

刘昊然收回目光点点头。

“你是哑巴?没长嘴?”

“我知道了,爸。”他好像嚼着砂纸在说话,每一个字蹦出来,带着他喉头的血。小灵通被没收了,他重新变得一无所有,爱与耐心消磨殆尽,他得适应没有白敬亭的生活。

他跟着家里人走亲戚,成了被线牵着走的娃娃,“这是你二伯”“伯伯”“这个叫婶婶”“婶婶”,擀面杖似的碾压轮回几遍,记不清叫过多少次。

他想放过他吧。

年和正月结伴走了,白敬亭将手里的存折抓得汗涔涔的,跟在撒老师身后进了酒店包间。

这个他没见过,那个他有点印象,墙根那边坐着的是总导演,门边靠着的是总制片人。撒老师偷偷回头告诉他:别怕。又敞开嗓子让他跟着自己叫人。

总导演坐在他对面,上上下下打量他,神情与见到落单猎物的鬣狗头领没什么差别。白敬亭忍不住嘴唇发抖,撒老师在桌下拍拍他的腿要他站起来敬酒,他一杯接一杯走了一圈,最后走到总导演那里,话还没出口,便被对方攥着腕子摩挲。

白敬亭没来由地胸口冲上一阵恶心,他别过头无声地干呕,再回头还是不动声色地当着满桌子人的面抽回自己的手,镇定自若道了声:谢谢您赏脸。

可他心里又惊又怕,惊的是其余人观戏模样的糊涂烂醉,怕的是这一地浑水污泥,他已经踏进来一只脚。

撒老师不停地替他赔笑脸,最后送白敬亭回酒店。

“小白啊,吃了这顿饭,你应该就稳当了。可我得告诉你,有些事在这圈子里头,不是你说了算的,他们吃人不吐骨头,由不得你。”

白敬亭木木地应了一声,头靠着结满白雾的玻璃出神,他试图发出声音又哽住,活像老旧的风箱吱嘎,找不到任何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他想刘昊然,他想抱着他吻他的肩窝,握着他的手教他打鼓,他什么都想,想冷馒头和被捂热的啤酒,想难吃的小炒,想地下室矇昧的灯泡。想后海,想树村,想天通苑,想怀柔。

爱晚亭染上一层嫩嫩的新绿,透着幼稚的鹅黄的时候,决赛的日子就到了。粉丝数量日益壮大,每天守在电视大楼外给他拉票,他真的有天赋,也是真的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在唱歌,他不能不出名。

他抽到压轴出场,前一个人走进后台,带着点不可说的深意扫了他一眼。白敬亭落落大方地回敬过去,手心一片湿漉漉。

“各位评委老师好,我是005号选手白敬亭,今天我唱的这首歌,是我一位朋友写的,写给我的,他不在现场,可我想让他知道,我做到了。”

刘学睿难得休工作日班,家里只有她和刘昊然,刘昊然在卧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只是比曾经沉默了好多。她洗了水果叫他吃,去客厅打开电视机,电视剧又看不下去,干脆一遍遍来回换台。

“昊然!快过来看!”

“怎么了姐?”刘昊然没放下手中的谱子,“我还得继续改谱呢。”

“你过来看看这是谁?”

刘昊然转转眼睛走到客厅,他看见白敬亭穿着他们离开北京时羽绒服里套的牛仔外套,被水洗得发白,隔着一方屏幕他觉得他整个人都瘦了,戳在地上像缺乏营养的枯杆,瘦得不成样子。

白敬亭抱着吉他,风箱呼呼拉动,干得发涩。

“梦寐烙你难忘,苏醒时见你在那方。”

我用脚步,一寸寸以山海丈量。

我行千里,给你只剩一罐蜜糖。

“大勋,这是我写给他的第一首歌。”刘昊然掏出薄薄的纸,脸色终于有了丝生动,“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写个曲子?”

魏大勋想了想回答:“我教你谱曲,你自己编不是更好吗?”

刘昊然果然写了,某天晚上他牵着白敬亭偷偷溜出168后门,背着魏大勋的吉他,就着头顶上稀疏的几点星星,坐在路边给他唱。白敬亭眼角勾起笑意,他笑起来有几条不易觉察出的细纹。刘昊然一曲弹毕,凑上去想找他讨要什么好处,羞怯又骄傲:“生日快乐,白白。”

那么多难眠的夜,白敬亭每次自己唱起这首歌,便好像从刘昊然的舌尖舔下了一滴新鲜的蜜。

好甜的砒霜,好苦的蜜糖。

2003年的夏天,跑马地在北京地铁五号线尽头站起来,刘源变成刘昊然,白敬亭变成跑马地的白敬亭。2005年的夏天,时间把跑马地打散、把刘昊然打回原形,又做回石头里蹦出来的顽猴,跑马地的白敬亭往前跨出一大步,变成熠熠的明日之星白敬亭。

 

 

11 隐身药水

 

刘昊然听从李叔叔的安排,丢下了架子鼓老师的工作,原因是那玩意儿不务正业,讨不到老婆,应该稳稳当当考个公务员,守着铁饭碗才是真正有了保障。

奥运会闭幕的一周年,十几亿人口仍浸泡在荣誉的余韵里高呼,他乘公交经过鹰城大大小小的建筑,陌生与熟悉并存。年初他去风穴寺上了炷香,拜了菩萨,又觉得许愿时的自己应和这样的自己是毫无干系的。

他去新华书店看国考资料,一本接一本抱在胸前,最下面混着架子鼓演奏曲目一百首,只要他不说,爸妈和姐姐便看不见。

晚上又去夜大上课,总要套个大专学历,他麻木起来,时间也就飞快地过去了。成人考试结束,拿到文凭,报名下一年的国考。

姐姐第一次敲开他的房门问他,妈给你安排了一个姑娘,你要不去看看?

刘昊然啊了一下,我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早被爱情抛弃了吗?他想说却没说出口,点点头说好。

姑娘姓王,一张脸圆圆润润,长得十分讨喜。听说做的是幼儿教师工作,爸妈很满意,姐姐也乐呵。可当他回想起她的全名,又怎么也对不上脸。第一次约会在咖啡馆,当王小姐讲起自己喜欢音乐时,刘昊然搅合咖啡的勺子停了停,他的眼里升起一颗星星,又很快熄灭了。

“你这人真怪,”王小姐笑着喝她的橙汁,“可也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

“我讲不出,”她伸出手,捻着一张帕子,把刘昊然嘴角的咖啡渍擦干净了,“可我就是喜欢。”

刘昊然笑了笑,露出好久不见的虎牙。

第二次约在火锅店,第三次去看了场电影,《风声》,周迅骨子里就该是这样的美女。散场后刘昊然送王小姐回家,秋天的风吹得干燥,又不敢起波澜,两个人背着路灯走得很慢。

到了楼下,刘昊然说:“早点休息,王小姐。”他一直叫她王小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王小姐笑起来唇边有酒窝,“好的,刘先生。”刘昊然转身正欲离去,脸颊边突然触到一瓣温热湿润,他想说什么,王小姐却飞快跑上楼去,躲在家门外的阴影里,心跳加速,心上开出娇艳的花。

婚礼订在第二年春天,两位母亲特意掐准黄历挑算的好日子。刘昊然周六不加班,开始拾掇卧室里的东西,歌谱,歌词,抽屉最下面压着个黑色的玩意儿,他拿起来一看,是那个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小灵通。

他几乎是抖着手充上了电,未接来电挤满了语音信箱。他指尖扫过白敬亭的名字,五年太短了,短到那阵灰尘还没铺满,又被他一把擦了个囫囵。往下翻到了魏大勋,他试着打过去,三番五次没有回音,才记起这个号码早该是空号了。又慌慌张张跑去拿自己的手机,还差点撞倒了学睿,一个数一个数输进去,最后按下了呼叫。

魏大勋对着一张数据出了错的报表头痛,隐秘的铃声打破僵局传进他的耳朵,是不认识的号码,但怎么会有他的私号?

应该是骚扰电话吧,可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他接听:“喂您好?”

“大勋吗?我是刘昊然。”

刘昊然要结婚了,魏大勋没记住别的,只剩这六个字吃味在心里。他想了很久,样子认真得像是给歌词谱曲,张若昀背着他的第八把也是唯一一把芬达的贝斯在丽江驻扎下来,也不知道到底找到没找到他心爱的姑娘。

那白敬亭呢?

“小白,道具舞美灯光音响都好了,你可以准备上台了吗?”

白敬亭正偏头调试耳返,抬起头喊:“我可以了!”

歌迷用巨大的欢呼和热情推他到塔顶,五年前的节目上拿了冠军之后,他的路途顺风顺水,不传绯闻,似乎生活只剩下音乐一件事。他看了看身后的乐队老师,鼓手低着头似乎正准备前奏开始。

刘昊然的名字烫得他心口一哆嗦。

第二次安可后,他退回后台,取下耳返。撒老师这时举着他的手机过来:“大勋打来的。”

“喂?怎么了大勋?”

“昊然要结婚了。”

他向他匆匆描述了他的五年,再平凡不过的人生,他忍不住拼命将自己代入进他的生活里,好像这样便能喝到他喝过的水,吃到他吃过的东西。他一边想一边禁不住发冷,他想象不出自己如果和刘昊然走了同一条路,现在会在哪儿。

他只觉得太匆忙,让他一个措手不及,失去了应对能力。

魏大勋静静听着他的呼吸由急促变得缓和,放下电话,发了一条地址过来。

白敬亭很久没有过这样独自旅行,他跟撒老师——现在得叫经纪人——请了几天假,撒老师知道他和刘昊然的故事,没说什么直接默许了。他背着包上了绿皮车,记起五年前去长沙也是同样的场景,他想刘昊然当初来到北京是不是也是乘这一趟车呢?颠簸的十几个小时,他努力去碰对面铺的手,却在碰到的刹那猛然发觉不是刘昊然。

真的到了平顶山,他反而放松下来,自然得仿佛要去见多年未见的至交。那天他穿着同样得体的西装,人声太嘈杂,无人认出他就是电视上的明星,见到他的只当他是今天另一家酒席上的新郎官。

他从宴会厅的角落进来,那里向来给不了太多灯光,一如他在168里熟悉与黑暗并存。他看见新娘款款向新郎走去,他们笑着拥吻,他跟着来宾鼓掌,鼓着鼓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欲冲出眼眶。

刘昊然的目光往这里投来,他坚信对方一定看见了自己,不然要如何解释他那一瞬间愣神。他用唇语念,真好,昊然,真好。

随即他转身离去,并懊恼自己刚刚冒出刘昊然丢下新娘向他走来的可笑想法。

他想,七年了,这样就很好。

影子萦绕在刘昊然心间不能散去,当他看见白敬亭,他不得不花了几秒钟来确认那真的是他,不是日思夜想的幻觉。

他追着他的背影离开,接着平和地进行下去整个婚礼。

他知道那影子终于脱身了。

 

 

12 山海

 

办公室新添置了吊顶电视,午休时用来给大家放一放综艺节目,意在轻松。

刘昊然抱着杯子去茶水间接水,一位女同事正仰着头换台,切出一台正放着歌手的live,刘昊然放下杯子,凝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很久。

其实也没有很久,有人在外面打趣他:“昊然,你再不回来,茶水又要成冷的了。”

他如梦方醒,好像自己做了一个七年的梦。

 

“人这一辈子,总得割舍点儿什么。”

“你问我啊?”他搓搓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

“我把什么都丢了,爱情,疯狂,我把过去的自己都献祭给时间了。’他一直淡淡地笑,连带着眼下的痣跟着皮肤跃动。

“重来一次?那我还是得走这条老路。”他干笑两声,“梦想么,就这么个东西,它吊着你,跟它耗一辈子是个赔本买卖。”

但没办法,你甘愿耗着。

 

 

刘昊然扭头回应道:“就来了。”

 

 

 

(End)

 

 

一些批注:

 

树村位于北京海淀区,被拆迁前被称为“中国摇滚的发源地和摇滚乐队的梦想地”。

迷笛音乐学校位于树村东北方向。

跑马地又称作快活谷。

《2008》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起是哪个乐队唱过的了。

士多啤梨在香港有时候被用来骂人,但具体没有什么含义。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不仅是《达摩流浪者》里的经典语录,也是2004年迷笛音乐节的主题。

运通118穿过的大学城为海淀大学城。

赵年,唐朝乐队成员,鼓手,在迷笛音乐学校担任架子鼓老师。

选秀节目取于2005年《超级女声》。

北漂的年轻人没有经济来源一般会选择在天通苑租地下室,多人合租。

故事从2003年刘昊然18岁第一次来到北京到2010年25岁他结婚,中间共经过七年。

 

 

一些补充:

 

跑马地与士多啤梨

 

词:刘昊然

曲:魏大勋

 

 

亲爱的你别在意

没什么能被铭记的真理

所以跟我快活吧 让意识飞去跑马地

把你的哀愁交换到谷底

满足地要一份士多啤梨

跑马地身上沾满快活的空气

翻滚的灯光里士多啤梨也跟人群嬉戏

丢了悲伤快被同化成士多啤梨

汁液黏稠糜烂淌了一地

再看看你呀 变得总是充满活力像不知疲倦的机器

引路的我要同作乐的你说告别与对不起

亲爱的士多啤梨你就不要伤心

跑马地垮塌就不用再建起

你问那些士多啤梨

他们继续快乐地寻找下一个根据地

最后将跑马地遗弃

 

蜜糖

 

词:刘昊然

曲:刘昊然

 

梦寐烙你难忘

苏醒时见你在那方

我用脚步 一寸寸以山海丈量

荒丘沙洲后藏你的目光

荡气回肠 道阻且广

穿透风干的暖流化作蜜糖

敢不敢跨过几层明灭的惆怅

敢不敢抵挡数道远海的流浪

我行千里 给你只剩一罐蜜糖

其实没那么好找

觊觎的是你和蜜糖

天不下雪灯也不熄灭

明明再不见热与光

我却看到你含着蜜糖

听我讲完故事 笑着在我身旁

 

(两篇歌词都是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的时候写的,当然没什么深刻含义,作口水歌也差不多。写《蜜糖》的时候刚好在听柳爽的《你是他人无法抗拒的糖》,于是有几句话模仿了其中的几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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