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味盘尼西林

云层好像一片肋骨

梦中人

*爱港风人士不请自来,顺祝520快乐

 

 


“要小心,愿意毫无理由分享落日和星辰的人,愿意在雨天脱外套给你当伞的人。”


“为什么?”


“大概想同你拍拖吧,谁知道。”

 

 

发灰的云层沉重得几欲滴水。


刘昊然停下脚步,朝天空伸出手,将拇指和食指圈成比硬币稍大一些的圆孔,他的视线从孔里穿过,却被头顶上堆叠的广告牌严丝合缝地遮住。巨大个头的霓虹烟斗,裁剪过度的礼服与散发炉火气息的烧腊时常被热风带进他的生活。


“你挡在这里很久了哎,”身后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跌下人行道,正巧有人骑机车风驰电掣般从他眼前碾过,“后生仔冇带眼啦?!”刘昊然冲机车离去的方向竖中指,接着回头骂:“你讲紧咩呀屁话,我才冇啦。”


“喔,”对方抓了抓后脑勺,“别生气嘛。阿昀请客去录像厅,要不要一起?”


“什么?”


“《赌侠》。”


于是他便快速融入他们的小群体。从这里过去弥敦道要乘公车,当然也可以打的士,只是谁也不想再彼此面前充大款。


这是他住在香港的第十年,与大陆不同,脚下的土地盛满危险的楼群,一座座像穿刺天空的箭矢。早几年他晚上总会做噩梦,一只由垃圾和灯光组成的怪兽朝他张牙舞爪扑来,脊背突出一条条方形的骨刺,嘴巴里飘出又腥又黏的海风味道,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气,才发觉整张薄被糊在脸上,近几日不停落雨,母亲完全忘记晒被子这码事。


而现在他几乎能融入四周的小群体,高中男生偏好妄想与逞能,墨镜一戴风衣一甩便以为自己是新生赌神,被班主任发现不但要被没收墨镜,双手还要在背后攥紧,贴在班级门口的墙边。刘昊然站在队伍末尾,他绕过无数层层叠叠的连廊向上看去,天依旧是灰的。

 


湿粘的空气不停拍打小腿,刘昊然后颈在淌汗。


回家路上他去买冻柠茶,接过塑胶袋时没有抓稳,褐色茶水坠下来纷纷打湿他的裤袜,他眨眨眼睛,整个人似乎仍在发呆,头脑转不过弯,还是服务生摸出一叠纸巾递给他。


“回家记得快点冲澡。”


于是他便由污渍挂在身上,低头踢地上的石子,这个女人擦身而过,后颈散发他欣赏不来的浓香,丝巾却抚过胳膊外侧,痒丝丝滑溜溜,像尾逃出大海的鱼;那个男人匆匆赶路,清浅的古龙水与飘摇的烟丝搅拌成脆弱的壁垒,与刘昊然这样的毛头小子不同,脑子里周一被证券交易占据,周二被网格报表主导。


刘昊然找到躺在口袋里的钥匙,慢吞吞旋着门锁,脚踝袜边的水已经干掉,只剩糖精拽着毛线纤维和皮肤组织,不愿走。他脱下短裤丢进水里,书包甩在床上,脑袋枕上书包,动作一气呵成。他原本幻想卧室会有一扇对准落日的窗,在夜里霓虹彻底降临前,这座忙碌的城市里没人会注意最无所事事的日光,这样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刻暴露的阳光完完全全属于他。而当他雀跃着奔进属于自己的房间时,对面保险公司大楼闪亮的招牌正望着他笑。会有一个格子里的上班族比他更幸运得到这束自在的洒脱。


刘昊然抓抓乱糟糟的头发,肚子在黄昏里凄凄地叫,餐桌摆着一只奶油面包,一盒凤梨罐头,一听鲜榨芒果汁,大概这就是他全部晚餐。他呆呆地嚼着面包,连奶油涌出来沾到鼻尖也毫不自知。他不是聪慧用功的乖乖仔,绝大多数发呆的时间脑子里想的到底是酷炫的帮派电影,零用钱从背包底被搜刮出来,统统交给录像厅蓄着胡子,油头绑成马尾的老板。

 


他在夜色最深时重新爬上床,这里黑夜不盛产星星,只有过剩的疲倦混乱掺在一碗碗流动的咖喱鱼蛋里。他呼吸着热风做梦,背心把他和气流串在一起。梦里刘昊然梳着背头,动动指头就有人躬着身上前替他点雪茄,维港偶尔贩卖枪支弹药,旺角油麻地九龙城都有小弟收保护费。黑西装下充满热带风情的花衬衫是当季流行款式,模样酷似和胜和或三义安的领头大哥,绝不会凑合小型团体街边围殴的那种。他的女伴会争先恐后上他的床,烫波浪卷,唇膏效仿张曼玉林青霞涂大红色,热烈得能燃烧完一张床单。


但他对女人们没有兴致,对着那些扑满粉的娇美容颜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仅限于吻过脸颊便浅尝辄止。


他肯定是最不称职的大哥,刘昊然想。他拒绝下属为自己开车的提议,套着老头衫趿着人字拖走上马路,没有带大哥大在身上,像极了颓废又不求上进的待业青年。虽然皮囊归属成年,但他的本质依旧是未满十八岁的楞头小鬼,青春期无处安放的荷尔蒙肆意充盈膨胀,却得不到纾缓的方法。


他干脆停下脚步,一屁股坐上路边栏杆,无聊悠闲得与四周匆忙拥挤的人潮毫不相称。抬起眼,目及之处皆是通天的高楼,摇摇欲坠。一辆雪白的轿车倏地停在他眼前,刘昊然这才拽回视线,驾驶室里的人手臂支在车窗框,说,“老大,来接你回去。”


那人刘昊然之前从未见过,皮肤几乎快融化进轿车的烤漆外壳里,仍然是白,身上的衬衫也是白的,他蹙起眉头,手指无节奏地敲打方向盘。


“老大,我看见对面差佬了。”他不耐烦地催促上司,刘昊然闻言乖乖跳下栏杆,不太想给对方添麻烦,在警员挥舞着电棍赶来前飞速钻进车里。白衬衫——姑且先称他为白衬衫——开得飞快,终于在一个路口前被红灯阻截,刘昊然看着他从左胸衣袋里抽出香烟点上,“sorry,犯烟瘾。”他吞吐烟雾时,喉结跟着上下浮动,刘昊然目光上移,直至停在对方右眼角下的痣上。


当晚他们在刘昊然的住所里上床,一切都顺理成章。事后刘昊然呆呆地抚摸那滴泪痣,也未曾说过要许诺给他什么,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缺。手底下的皮肤湿软粘稠,对方懒洋洋推开他,又变戏法般找到烟盒,刘昊然凑过去要求:


“我也要。”


说完他强硬地夺过那支烧光一半的化学混合物,学着他的样子猛吸一大口,被呛得连连咳嗽。朦胧里对方低低地笑,声音疲倦又性感。

 


刘昊然在母亲的敲门声中昏昏沉沉醒来,掀开被子后发现短裤中央洇湿了一片,他盯着那块暗色发呆,直到第二次催促响起后才手忙脚乱地套上校服校裤,藏有他生理秘密的睡裤与昨晚浸了冻柠茶的短裤一齐躺在水里,压缩的空气缓慢从褶皱下冒出透明气泡,小心翼翼地在水面炸开。


他冲进7-11买饭团,结账时收银员询问:“要不要加热?”“不用,赶时间。”他低着头在斜挎包里翻纸钞,慌乱中和收银员视线交互,对方右眼下的泪痣尤为显眼。


刘昊然抓着饭团怔在柜台前良久,直到身后有人不断催促才猛然回神,把已经快捏变形的早餐草草揣进背包,推开店门开始奔跑,将一条街甩在身后,手撑着膝盖停下来喘气。


放学后小团体成员互相约去打街机,刘昊然心不在焉地允诺,目光涣散跟在他们后面,对过往靓妹视而不见。街机厅灯光昏暗,男生们疯狂晃动操作杆,春丽的高叉旗袍在擂台上飞舞张扬。刘昊然一手捏着可乐罐神游,羞耻之余又忍不住回味那场旖旎的梦。突如其来的欢呼打破少年的沉思,铝罐外蒙了一层薄汗,他舔舔上唇,那里干燥得发烫。


回家路上他又鬼使神差般推开7-11的门,晚饭时间后速食货架被洗劫一空,年轻的收银员正蹲在冷柜前回收残余的便当,刘昊然向他靠拢,拿走了对方手里的那一份。


“不好意思,这份快过期——是你?”


那颗痣粘着刘昊然的心跳,手腕下的血管聒噪得厉害。


“没关系,就,这个就可以。”刘昊然掏出八达通卡递给他,便当在微波炉加热,男生低头,指甲不停划蹭掌心,汗津津的,短裤被用力挤压出褶皱。


“可唔可以给我你的bp机号码?”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啊。”


他的意淫对象叫白敬亭,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被丢进头脑深处多年的国语储备让他想起的确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么一句诗,虽然刘昊然并不十分确定敬亭两字是否该这么写。


夜色渐渐与维港潮水一同向上翻涌,像孔洞细密的海绵,挤出成片水滴似的灯。刘昊然数着那些清晨就会蒸发的水分,白敬亭在他身后捞出高汤里泡得早已软烂的关东煮,捡进纸杯里,坐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模样指着串在一起的店铺招牌,高低参差不齐,飘来鱼蛋肠粉牛杂的味道。再往上看一点,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浓稠的时间里抓着晾衣杆翻飞。


“请你食。”白敬亭把关东煮推过去,自己只留了串蟹柳。


 

刘昊然脑子在神游。


窗外凤凰花开得正盛,火红色一直伸到云层边缘。


他摇晃前桌肩膀,把对方从不停傻笑的恋爱圈套里拽出来,又在他即将发火前塞给他一支豆奶。


“阿昀。”


“做咩?”张若昀撕开吸管透明包装,吸了一大口豆奶。


“如果想同人拍拖,怎么做?”


张若昀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豆奶盒子在他手中被反复挤压变形,刘昊然黑着脸等他答复,张若昀才慢慢悠悠说:“讨她欢心啊。”


“怎样讨他欢心?”


“请她去看录像,像阿昕这样的小姑娘就喜欢看《倩女幽魂》,等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你再递手帕过去,借机拉住她的手,顺理成章嘛。”


刘昊然说:“我要拍拖的不是小姑娘。”


张若昀问:“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刘昊然说:“……冇事。”


工作日白敬亭从晚上八点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他已经向他打听好,忙碌的时间段在午夜前后,会有人进来买安全套,也有开夜车的人抱走一堆速溶咖啡。刘昊然坐在橱窗前写作业,试卷背面写满完美的约会流程,Plan A后还有Plan B,白敬亭抱着货箱经过他背后,好奇地探头问:“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验算题目。”他在被发现前已经用课本将那片红心泛滥的纸盖得严严实实。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什么人如此动心,虽然在校园里他不乏追求者,圣诞节情书巧克力贺年片总堆满课桌抽屉,他不懂得接受这些甜蜜的爱意,却也从不拒绝源源不断的好感,这种给人希望又加以失望的举措更令人痛心。


“这个周末要不要一起看录像?”


白敬亭环顾左右,而后指指自己:“你叫我?”


“系叫你啦,”刘昊然说,“星期日有时间吗?空出来给我。”


他们相约周日下午去看《阿飞正传》。这天刘昊然起得很早,比平常上学积极许多。他翻出衣柜里压箱底的背带裤和短袖衬衫,头发细细喷好摩丝。浴室玻璃柜放着几瓶乳液精油香水,他在那些瓶瓶罐罐里翻找,最后用父亲的古龙水狼狈地涂在耳背。


他坐进巴士,风低低抚摸他的耳垂。刘昊然没想过有一天他也如言情小说里所写的,暗恋别人的女生一般,遇见心动的人会心跳加速,毫无青春期男生的矜持高冷,视线忍不住随着对方反复波动,又在对方报之一瞥时赶快挪开。


白敬亭正站在录像厅门口,白色短袖罩在身上,水洗牛仔裤蓝得通透。那是家很小的放映厅,藏在楼房与街角的缝隙间,破破烂烂。张若昀当初给他地址时信誓旦旦说一定适合拍拖,刘昊然去摸口袋里的零钱,白敬亭抢先一步付了。


“我不是来敲诈你录像啦。”刘昊然有点懊恼,“明明讲好我付钱的。”


“零用钱留着请我喝可乐。”


待荧幕上亮起男女交叠在一起的身体时刘昊然才发觉出异样,张若昀似乎完全会错自己的意,以为刘昊然嘴里的“拍拖”等于全垒打。


他借着幽暗光线偷偷瞟向白敬亭,显然对方也面露尴尬,脸色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刘昊然下意识地再次回忆起那场几乎贴近真实的梦。一部三级电影仅有几十分钟,而他荒唐又缠绵的爱情却贯穿了情窦初开的青春期。


他们没等录像结束便落荒而逃,刘昊然拿了两杯冰可乐回来,白敬亭伸手接过,手指碰到刘昊然的手背,赶紧埋下头不自在地咬吸管。


“肚子好饿,请你吃饭。”白敬亭咽下可乐说。


 

“怎样?”张若昀回头敲桌子,满脸不怀好意。


“什么怎样?”


“有没有……嗯?”


“靠,”刘昊然摔掉铅笔作势卡住张若昀的脖子,“我他妈真的只是想拍个拖而已!你这人脑子整天想什么!”


“对唔住对唔住。”张若昀陪笑,“以前不知道然哥你这么纯情嘛。”在刘昊然拳头落下前又紧忙补充:“那个,阿昕说铜锣湾新开了家地下冰场,期末考完一起?”


刘昊然收回拳头,想了想说:“好。”


写完作业,他背靠着窗,完全融入深夜海港的咸涩洋流,手里攥着那天白敬亭写下寻呼机号码的纸条,一整晚他都在与那串数字作斗争,一个接一个敲下去,呼叫前又缩回手,他发出一声长叹,咬咬牙终于按下拨通。


“你好,麻烦帮我转96372-56723,白敬亭。”


他屏住呼吸等待,直到另一边电流挟裹断断续续的杂音。


“hello?”


“我是刘昊然。”


“喔,嗨,”白敬亭说,“这么晚还不休息吗?”


“睡不着。”在想你。


“呃,需要我给你读童话书听吗?”


刘昊然在寻呼机这边扑哧笑了。


“你在忙?”


“也没有很忙,”白敬亭抽空看了一眼面前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深夜的便利店很无聊。”


“等我,很快。”


“喂?——”对方切断通讯的速度之快,白敬亭只好关掉bp装进口袋。


几分钟后刘昊然提着宵夜推开玻璃门,一股脑将塑胶袋统统堆在白敬亭面前。“趁热吃。”


白敬亭小口吹走鱼蛋外溢的热气,捧着纸碗感慨:“你一定是我见过的最闲的高中生。”


“功课白天都做完了,晚上当然要留出时间潇洒。”刘昊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我暑假快到了,到时要不要一起去滑旱冰?同学说铜锣湾那里新开了一家旱冰场,组团去好像可以打折。”


“可我不会滑旱冰。”


“没关系,我教你。”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问张若昀:“旱冰怎么滑?”

 


得到白敬亭肯定的允诺,刘昊然愈发对第二次约会的日子期待起来。上学前在日历数字上画大大的叉,又稀里糊涂度过考试,港岛夏天像一团无形的,透明的火,人们处在焰心里,甜筒粘哒哒融化满手。


挂断与张若昀的通话,刘昊然飞奔下楼去找白敬亭,“你来得好快,”白敬亭递来一瓶水,“时间还早。”


这次不再是刘昊然孤零零贴着巴士车窗外望,白敬亭坐在邻座听卡带,想了想把右耳耳机塞进刘昊然的耳朵。


“我听Beyond,他们过段时间在红馆有演唱会,不知道能不能抢到门票。”


张若昀已经牵着女朋友的手守在车站,“靠!”他朝刘昊然大喊,“原来这就是你马子——”


“闭嘴啦你!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刘昊然伸手狠狠堵住他的嘴,接着迅速抬头去看白敬亭,所幸对方已经与阿昕先一步站在冰场门口,听不见他们交谈。


“可以嘞,他蛮正的。”


“我警告你,给我收起那副烂表情,”刘昊然恨得牙根痒痒,“一会在他面前说漏嘴我就要你好看。”


地下旱冰场氛围酷似迪厅,光线稀缺的大厅角落里,旋转灯球斑斓的色块拼接交替,张若昀拖着阿昕早就不知道去哪快活,白敬亭穿好冰鞋,小心翼翼扶着栏杆站起来,神经紧绷丝毫不敢放松。


“抓着我手,我带你滑。”


白敬亭深吸一口气:“你,你稍微慢一点,我怕会滑倒。”说着手指颤颤巍巍勾住刘昊然。


“准备好要飞起来了?”黑暗里男孩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压过嘈杂的人声与音乐,产生错乱的视觉,他疑心四周都被这阵压不下去的心跳惊扰,只有白敬亭依旧被蒙在鼓里。


前后轮滑比单刀容易掌握很多,刘昊然牵住他在场里绕了两圈,白敬亭就自告奋勇要求独自尝试。暗恋对象比轮滑本身带来的快乐更甚,刘昊然在靠边的座位里等,看白敬亭手忙脚乱的模样,那阵心跳声更震耳欲聋。


“怎么没陪他?”张若昀坐过来喝可乐,“阿昕遇见她闺蜜,聊得开心就把我赶来这边了。”


“他要自己滑滑看。”刘昊然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敬亭的背影,“他真的很聪明哎!这才几分钟就滑得超好。”


“你现在这样特别鸡婆。”张若昀翻了个白眼,“这种轮滑要是几分钟学不会才是真的痴呆吧?”


刘昊然没有理他。


“靠你不是吧?彻底沦陷了?不管他再怎么肤白貌美毕竟也是男的,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你这么迷他,干嘛不快点跟他告白。”


“你不懂。”


张若昀骂了一句,踩着轮滑鞋站起来找阿昕去了。

 


与喜欢的人黏在一处,原本无趣的暑假也变得如书页般迅速被时间翻过。刘昊然带着两份厨师沙拉去找白敬亭,他正与别人通电话。


“在和谁聊天?”


“一个朋友,来问我其他的事。”


“喔。”刘昊然抓抓头发,“要不要一起去跳舞?”


白敬亭放下沙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只是高中生吗?”


“怎么?”


“我上高中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多花样。”他突然凑近刘昊然的脸,仔细审视对方的目光,“喂,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才冇啦——!”


白敬亭离他实在太近,呼气淡淡落在脸上,刘昊然攥着拳头,指甲用力挤进掌心,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脸颊发红。


“高中生就好好学习,那些事留着以后再说。”


“知道知道,白先生你这样真的好像我老豆。”


白敬亭抽回脑袋,重新埋头吃厨师沙拉。


“所以去不去?”


“你见过谁有和老豆一同跳舞的喜好?”


“白敬亭——”


“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跟你去就是了。”


显然白敬亭在跳舞这件事上比轮滑更有天赋,刘昊然站在拥挤的舞池中,循着节奏卖力地扭腰,换来白敬亭毫不留情的嘲笑。


“不是这样跳的,你这样不如去跳老年迪斯科。”


他今天穿白衬衫,衬衫一边的下摆被草草塞进裤腰,与梦里那个吸烟开车的男人如出一辙。手臂挥舞,露出修长的颈子,雪白纤细,叫刘昊然挪不开眼。


“总看我做什么?你不是要学跳舞吗?”


“我改变主意了,光看你跳舞也不错。”


白敬亭笑笑不再理会,继续跟随节拍摇头晃脑。


“白敬亭,我——”他开口试图透露自己的心意,没料到对方却扭头去取吧台上的玻璃杯。


白敬亭一手端着啤酒,一手端着牛奶,把牛奶给了刘昊然。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


刘昊然摇摇头,话语重新吞回肚子里。


走出舞厅时白敬亭仍意犹未尽,满头汗水也依旧熄灭不了他高涨的热情,嘴里胡乱哼哼着刚刚听过的调子。远处天色阴沉,沉闷雷声滚过,雨水接着就来,他收住歌声,回头对刘昊然摊手:“这鬼天气,完全忘记带伞。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刘昊然说不用,利索地脱掉外套罩在两人头顶。


“快跑啊。”他理所当然地看向白敬亭。


“跑屁啊!这不是你才买不久的外套吗?”白敬亭咧嘴,“去去去,不用你逞英雄,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话音刚落,手腕便被对方握住,刘昊然的温度总发烫,独有少年人的心气和狂妄。白敬亭抬头看他,刘昊然的脸离得很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十几英寸,嘴唇贴着他的发旋。


刘昊然咽下了那个蓄势待发的亲吻。


“跟我一起跑。”


事实证明外套虽然没法发挥雨伞的作用,但冲进雨幕的瞬间却十分酣畅淋漓。他们站在便利店门前甩身上的水珠,白敬亭一边揉头发一边骂:“刘昊然你是不是白痴啊?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感冒发烧?”


“不想耽搁你上班,迟到要扣工资的。”刘昊然说。


白敬亭一时没了话,刘昊然又开口道:“有天我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


“梦见你开车带我兜风。”刘昊然刻意省略掉梦境的结尾,“然后你教我抽烟。”


“我才不会教未成年抽烟。”


“都说了是梦。”刘昊然说,“新学期我要好好读书,准备考试,可能不太会来找你玩了。”


“好,你安心考试,考完请你去游乐园。”

 


张若昀追问刘昊然和白敬亭的发展。


“我跟他说我要准备考试,考完试后我会同他表白。”


“……第二句也跟他说了?”


“怎么可能。”


张若昀撇撇嘴,觉得无趣。


那家7-11已经成了刘昊然每日上下学的必经之地,偶尔他站在店门外向里张望,白敬亭站在收银机后扫码结账。他依旧会回味录像厅里手足无措的白敬亭,旱冰场里跃跃欲试的白敬亭,舞池里摇头晃脑的白敬亭,回味他塞进耳朵的耳机,沙沙响的嘶哑歌声沿着细线传导,他为这种亲昵感到庆幸。


他有时来不及吃早餐,也会去便利店买加热饭团。已经几天没看见白敬亭了,他好奇,刷卡时顺便问新收银员:“之前那个脸上有泪痣的员工呢?”


“你说白敬亭啊,他最近好像被安排到其他新店工作了,过段时间还会回来这边。”


刘昊然这才放下心。


考试前一晚,他四肢大张躺在床上,整个人精神得很,忽然枕边的bp机滴滴叫起来,他按下接听。


“考试加油。”


刘昊然腾地一下坐起来,将那条留言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他怀疑自己今晚又会重温与白敬亭有关的梦,最后却只是轻轻吻了那枚寻呼机用来安放他漫溢的感情,他的触碰实在太过温柔,简直都不能被称作吻。

 


考试铃声响过,他漫长的单恋终于可以宣告结束。刘昊然抄起背包撒腿就跑,张若昀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阿然!”


刘昊然停下来回头问:“干嘛?!”


“加油!”


他甚至来不及等巴士,冲出学校,穿插前行在缓慢的人潮中,时间像是被无限期延缓。风声搅拌心跳,他忍不住开始祈祷。


刘昊然终于跑回那条有7-11的街道,之前他从未觉得这条路那么长过。


“白——”剩余的两个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白敬亭把冻柠茶放在身旁女孩的手里,刘昊然像是猛地被钉在那里一般,他眨眨眼睛,酸涩得要流出泪来。


这个四月几乎不曾落雨,现在一场风暴姗姗来迟,来往的人脚步急促,却依旧无法阻止被淋湿的事实。刘昊然一动不动,额发泡得湿透,他看见白敬亭脱下外套,贴心地遮在女孩的头顶,举止完美得体,一定会是她心目中的理想情人。


刘昊然转身进了临近的商店,“老板,香烟在哪?”


男人指指靠边的柜台,刘昊然走过去找烟,没留意碰到身侧正挑选凤梨罐头的成年男人。


“抱歉。”他冲他说,对方置若罔闻,嘴里念念有词:“……为什么找不到明天就过期的凤梨罐头?喂老板,为什么没有5月1日到期的凤梨罐头?”


老板骂他有病,争执后还是弯下腰抱出一箱凤梨罐头:“喏,明天就过期的,都给你,神经病。”


刘昊然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去结账,他朝老板借了火,站在门口点烟。却因手指湿漉漉,无论如何都烧不起那支烟草。


于是他不再过多挣扎,向老板道谢后把剩下的大半包香烟装回口袋,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香港有太多7-11,他永远也没办法将它们逐一分清,但他十分确定,下一家便利店绝不会遇见白敬亭。


在他背后的街,情侣贴在一起交换手里的柠蜜,几滴雨水打湿杯沿,铅灰色云朵倾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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